顾灵均知道自己在做梦，他一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摆着筵席的大帐内，空气中弥漫的香料味十分浓郁，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桌案之上摆满了美酒佳肴，珐琅瓷盘内装着一大块羊腿肉，洒满孜然的羊肉炙烤到恰是火候，外皮焦黄香酥，旁边放着缀满白芝麻的烤馕。
成串的葡萄堆在银盘上，每一颗果实都大而饱满，还沾着清洗时留下的水珠，银盘边缘的纹理与银质酒壶上的图案交相辉映，壶盖上镶嵌着鸽血红的宝珠。
顾灵均本在打量帘门上古怪而精美的花纹，忽而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连忙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然而大帐内的状况一览无余，没有任何地方可供躲藏。他苦笑着站在正中央，心中正在打腹稿想着如何给来人道歉。
谁知来人竟是个深目高鼻的异族侍女，她仔细检查了一番大帐内的情况，似乎根本没有看到中间还站着一位陌生来客。
顾灵均当下松了一口气，万幸这是自己的梦，别人似乎还无法看到他。尽管如此，他还是移步走到高脚灯具旁站着，毕竟站在中间好生古怪。
片刻后，一群身材高大的壮汉簇拥着一位蓄须的中年男子走进大帐。那人身量极高，宽肩窄腰，臂膀看起来粗壮有力，腰上系着一条雕着狼头的金带。
看来他就是此间主人了，顾灵均心想，好一位英武雄壮的大丈夫。
一行人有说有笑，按照地位高低入座，他们口称那位男子为“汗王”，言语间尽显信服恭敬之意。
待众人入座，一对盛装打扮的金童玉女携手走进，身穿花纹布料相同的华丽衣袍，精心编好的发间点缀着华美饰物。
豆蔻年华的金发少女娉娉婷婷，她笑容灿烂，明艳动人，晶莹剔透的海蓝宝头饰在她阳光般的发辫上熠熠生辉。
她身侧的少年与之一般年纪，外貌与主座上的汗王有相似之处，只是少了几分粗犷，多了几分精致。
二人一齐单膝下跪，口称“愿父汗福寿康宁”。
顾灵均不可置信地盯着风流俊逸的少年，此人与独孤昼长得极像，若不是仔细观察，发觉他们气质迥异，恐怕他会误认为他就是独孤昼。
独孤昼气质偏冷，会让人联想到高原出产的天木香料，而眼前这位开朗爱笑，倒是和身旁的少女十分般配。
汗王见状抚掌而笑：“阿雪过来，你喊的父汗比阿夜喊得更让人舒心。”
贺兰雪点头称是，步伐轻快地走到汗王跟前，汗王从身旁的侍女手中接过一长串奶白的珍珠项链，为她戴上。
珍珠乃是海域特产，而草原离海边迢迢千万里，一颗珍珠都能卖天价，这一串品质上乘的珍珠项链，足以显示出汗王对贺兰雪的满意与重视。
“阿夜也过来。”汗王向长子吩咐道，他从侍女手中接过一串同样的珍珠项链，戴在独孤夜脖颈上。
二人鞠躬道谢，转身入座，贺兰雪与独孤夜的座位就在王座下首，除却二人的座位，还有第三个空缺的位置。
原来贺兰雪就是独孤昼的嫂嫂，他哥哥名独孤夜，听他们说起来应该是才订婚吧。
顾灵均站在一旁心想：那独孤昼又在哪里？
他正这样想，一位看上去约莫六七岁的孩童，掀开门帘从外面走进大帐，他白肤乌发，眉眼精致，在本该活泼好动的年纪，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看吧，这才是独孤昼，顾灵均得意洋洋，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认错。独孤兄弟应该是继承了父母双方外貌上的优点，也不知他们的母亲是怎样的一位美人。
小独孤昼单膝下跪，语气严肃，声音却奶声奶气：“愿父汗福寿康宁。”
“阿昼也过来。”汗王从侍女手中接过项链，示意独孤昼上前。
独孤昼依言走到汗王面前，正当汗王双手持链要为他戴上之时，他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把闪烁着寒芒的匕首，刺向汗王的胸口。
霎时间宾客变色，谁也没有料到汗王的寿宴上会有这一出。独孤夜与贺兰雪对视一眼，二人即刻冲向前去想要阻止。
汗王眼疾手快用珍珠项链绞住匕首，踢向独孤昼的膝盖，独孤昼重心不稳向前一跪，匕首也脱手而出。
珍珠项链被锋利的匕首砍断，洁白的宝珠散落一地，落进尘土，骨碌滚到众宾客的脚下。
此时偌大的王帐内安静到落针可闻，独孤夜与贺兰雪皆是一脸凝重，他们出列在中间跪下。
独孤夜率先开口：“请父汗息怒，一切都怪我没教好弟弟。”
贺兰雪接着求情：“阿昼年幼丧母，悲痛欲绝，所以才做出这样出格的事情，还请您原谅他！”
汗王揪起独孤昼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提起，独孤昼双脚离地，死死瞪着他：“独孤阳，你害死我母亲，难道不应该偿命？”
独孤阳用另一只手掰开他的嘴巴，看到他口中缺了一颗的门牙，不禁哈哈大笑：“才开始换牙的狼崽子也敢挑战头狼的权威？小子，你真是勇气可嘉。”
他面色转阴，声音低沉如雷：“你可知刺杀汗王乃是死罪？”
独孤夜与贺兰雪对视一眼，跪倒在地：“恳请父汗原谅。”
独孤阳随手放下独孤昼，冷冷道：“三天禁闭。”
独孤夜与贺兰雪正准备松一口气，却听得独孤阳补充道：“禁食禁水。”
二人心下大骇，如今正是数九寒天，若是将一个年幼的孩子关着三天禁食禁水，恐怕凶多吉少，性命难保。
无论儿子与儿媳如何请求，独孤阳都没有收回成命，当晚独孤昼就被关进了石室，石室内狭窄潮湿，连取暖的干草都无。
待到晚宴过后，顾灵均尾随独孤夜与贺兰雪一路走到石室门口，石室的门已被铜锁锁住，唯一的钥匙存放在独孤阳手里。
“阿昼，你不应该刺杀父汗，可敦之死与他无关。”独孤夜站在门口，隔着门对独孤昼说。
“阿娘的死与他无关？她缠绵病榻多日，唯一的愿望就是回到建康。”独孤昼没有使用“可敦”这个称呼，而是用了汉人称呼，他愤愤不平，“若非他铁石心肠，她也未必会死！”
“这并不是汗王的错，连族中最厉害的巫医都说可敦的病已经药石无医了……”贺兰雪无奈道。
“阿昼，你别再执迷不悟了，中原连年战乱，谁能护送病重的可敦回建康？”
“我可以！我愿意陪她去！”独孤昼小声抽泣起来，“我可以保护她……我想跟她回建康。”
贺兰雪拉着独孤夜的手，示意他不要再说。独孤夜抱起贺兰雪，让她把手里包好的烤馕与水囊一齐从石室最上方的透气孔丢进去。
“阿昼，我们每天都会给你送来，你还是先冷静一下吧。”贺兰雪从透气孔朝里面喊话，“别再惹汗王不高兴了。”
石室内的哭声逐渐微弱，独孤昼没有再说话。
独孤夜放下贺兰雪，二人无奈地对视一眼，相携离开。
现在门口的顾灵均叹了口气，心想：若是能进到里面就好了。
他伸手去摸石门，却发现自己的手穿了过去，随后整个身体穿过石门，走到了石室里面。
年幼的独孤昼正抱膝缩在墙角，他面前摆着贺兰雪送来的烤馕和水囊，没有半点要吃的意思。
想不到他小时候这么倔，顾灵均在他身旁坐下，心中感叹，可惜他现在看不见自己，不然自己非要哄他吃不可。
“你是谁？是怎么进来的？”独孤昼从地上站起，一脸警惕地望着顾灵均。
“你能看见我？”顾灵均一脸惊讶。
“当然能。”独孤昼点了点头，神情严肃，“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
顾灵均只好开始胡说八道：“因为……我是专门保护小孩的仙人，听到有小孩在哭，所以来看看怎么个事。”
“我没哭。”独孤昼用力抹了把眼泪。
“小孩子不能撒谎，撒谎会被狼叼走。”顾灵均捡起地上的水囊，“你先喝点水吧，嘴巴都哭干了。”
独孤昼别过脸不理他。
这死鬼小时候怎么这么倔啊！顾灵均在内心大喊，一把将独孤昼搂进怀里，手掌轻轻抚过他的背脊。
独孤昼本想挣扎，却因闻到顾灵均身上的气息而惊讶地睁大眼睛，他的声音还带着微弱的沙哑：“……你身上的香味和我娘一模一样，这是什么香？”
他说话的语调轻柔似梦：“我娘每次都从来往的商人那里重金买香，她说那是她在建康常点的……”
顾灵均灵机一动：“你肯喝水肯吃东西我就告诉你。”
独孤昼靠在他怀里，接过他手里的水囊打开喝了一大口，又捡起地上包好的烤馕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现在你总该告诉我了吧。”
原来他小时候吃饭也不斯文，长大却变了个样子，顾灵均抬袖闻了闻身上的味道：“我家都用‘南朝遗梦’熏衣服，这种香叫做‘南朝遗梦’……”
“那你会唱《采莲曲》吗？我娘以前每天都给我唱。”
《采莲曲》乃是乐府旧题，又称《采莲女》或《湖边采莲妇》，为《江南弄》七曲之一，通常描绘江南美丽风光，全曲情韵流动，历朝历代皆有诗人创作。
顾灵均第一个想到的是《江南可采莲》：“《采莲曲》？你是说《江南可采莲》？”
“不是这首。”独孤昼拿着烤馕摇了摇头，他咽下口中咀嚼过的馕饼，轻轻哼唱起来，“晚日照空矶，采莲承晚晖。风起湖难渡，莲多采未稀……”
年幼的独孤昼嗓音柔软而空灵，在冰冷潮湿的石室内唱起母亲生前唱过的诗篇，歌声里饱含着浓浓的怀念之意。
“原来是这首。”顾灵均点了点头，放声接了下去，“棹动芙蓉落，船移白鹭飞。荷丝傍绕腕，菱角远牵衣。”
“你是从建康来的吗？”独孤昼缩在他怀里。
纵使顾灵均万分不愿打破他的美好期待，却也只能如实说道：“我不是建康来的。”
独孤昼眼里的光芒黯淡下去。
顾灵均本想再说些安慰的话语，不料一阵头晕目眩，他再度睁开眼，发现自己不知廉耻地抱着独孤昼，睡在人家怀里。
不是那个会哭鼻子的小独孤昼，是已经死了一千年的这位。
顾灵均从他怀里爬起，与他四目相对，小心翼翼地询问：“你现在想起来了吗……你母亲是怎么一回事？”
独孤昼眼神幽深：“嗯。”
“想起来了你梦到的那些事情。”
他靠着船篷，声音里有难以察觉的落寞：“我母亲乃是南朝建康人士，由于战乱被卖到离原为奴，被汗王看中，成为高车族唯一的汉人可敦……”
“可是她不喜欢汗王，不喜欢离原，甚至不喜欢‘可敦’这个称呼……生前唯一的愿望便是回到建康。”
“汗王直到她病死也没有同意，所以年幼的我很恨他。”
“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顾灵均不由感叹，“你想带她回家，你母亲若是泉下有知，想必也会万分欣慰……”
“原来公子是高车王室。”灵犀祝贺道，“小僧要恭祝公子想起自己的身世，但愿你能早日想起一切。”
从二人的只言片语里，他已猜出独孤昼的化名为假，人与人之间最忌交浅言深，灵犀十分理解独孤昼使用化名的举动。
独孤昼没有半分欢喜，他自嘲道：“高车王室又如何？一千年前的旧事又何必再提。”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君不见阿房宫覆压三百余里，寸寸化为飞灰，宫阙万间皆做土。
古今多少兴亡事，无非是后人的茶余闲话，饭后谈资。
作者有话说：正确的那首《采莲曲》是南朝梁萧纲写的，独孤昼和独孤夜的名字和性格恰好相反，阿夜会更开朗外向稳重，贺兰雪是特别好的小姑娘。
顾灵均引用的“百年苦乐”一句是白居易写的。
南朝遗梦是古香方名，魏晋南北朝，逸趣恒多，尤以雅士清谈、文人服散为纵横一时之风气。此香方为散制，而香气冽凛，似有醒梦之用，用香为檀香、龙脑香、桃花、细辛、丁香。
最后两个自然段化用很多，有李白的《登凤凰台》，有杜牧的《阿房宫赋》，有张养浩的《山坡羊?潼关怀古》，因为比较明显就不一一分析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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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可采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