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椋的反应出乎孙捡恩的意料。
刚才长辈在这里,她还稍微跳了跳脚。
只有她和孙捡恩在的办公室,百叶窗降下一半,玻璃门贴着防窥膜。
沙发上的海参猫睡着了,桌上的铝盒被她合上,她动作漫不经心,眼神却自始至终落在孙捡恩身上。
一句话莫名泄出几分无奈和对价格微妙地在意。
孙捡恩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像什么。
她终年没什么变化的神色几变,似乎是难为情还是被误解的羞耻,或许更多的是对卢椋反应的惊诧。
“别咬嘴唇了,不就是调戏我吗?”
卢椋收好了铝盒,还很自然地给孙捡恩递了张纸,“没事,有些老姐姐客户开的玩笑更夸张。”
孙捡恩呆呆愣愣的,“比如什么?”
她对卢椋的身材没什么实质性的概念,只觉得她个子高,力气也大,“你真的会为了订单……”
卢椋起身,“想什么呢,我是正经做生意的。”
“我真得走了,你坐这等我一会。”
她握着玻璃门回头对孙捡恩补充,“别到处说你有多少钱。”
“不要做冤大头,财不外露。”
被调戏的人还能苦口婆心,门关上后孙捡恩还有些脸红。
醋泡豆酸得她心都跳快了。
卢椋早晨还要去巡一遍工匠那边的进度,她有女朋友的消息成为全厂的谈资,刚进去就遭到了无数目光的调侃。
她再三否认,大家才勉强确认是消息有误。
等卢椋走后,又忍不住问有没人见过保安说的小姑娘,到底多漂亮啊。
孙捡恩在卢椋的办公室坐了差不多半小时,老板才回来。
她进来后打开柜子换了一件工作服,一边问孙捡恩:“中午想吃什么?”
孙捡恩满嘴醋味,“不是刚吃完吗?”
卢椋:“不是你昨天问有没有排骨汤喝?都想要和我住在一起了,中午就一起去奶奶那吃饭吧。”
她换衣服很快,马上从一个还算干净的女人变成泥里滚过的。
灰色的工作服看上去还有不少石灰的斑块,看孙捡恩还坐在沙发,卢椋说:“拉个窗帘我换个裤子。”
孙捡恩:“嗯?”
卢椋:“然后你出去等我。”
孙捡恩还呆呆的。
卢椋鼻孔出气,把裤子丢在一边自己过去拉窗帘了,顺带拎起坐在沙发上的客户妹妹,“我们还没熟到我可以当着你面换裤子吧。”
孙捡恩毫不在意地点头:“可以啊,都是女的。”
卢椋不知道感慨对方是天然少分魂还是真的不太在意这些。
“我不可以。”
她还把沙发上的猫一起塞到了孙捡恩怀里。
这只猫养得很是肥美,也不怕生,还能在孙捡恩怀里找个位置继续趴着,粗壮的尾巴一晃一晃。
外边溜达的前台正好接了一瓶水过来,摸了一把猫尾巴冲孙捡恩笑笑,“它很重吧,没必要一直抱着。”
卢椋换裤子不到一分钟,打开门后对孙捡恩说:“走吧。”
前台问卢椋:“下午……”
卢椋:“让张师傅看着就好。”
她带着孙捡恩穿过的厂棚,走到了外边。
下过雨后的露天石场停着推土机和吊车,似乎也是卢椋的财产之一,也有师傅开着吊车把石头往边上送。
卢椋扫过孙捡恩的裙角,难以泥土不会溅到她的脚上,换了条道。
孙捡恩问:“下午看什么?”
卢椋:“有一批采购的石材送过来了,要卸。”
这厂规模不大不小,对一无所知的学生孙捡恩来说,远处巨大的神明塑像堆在一起,阴沉的天气和眼前女人的背影,都显得神秘。
她问:“你很少做墓碑吗?”
一路走来看到很多石狮子、盘龙柱,就是没看到墓碑。
卢椋和她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留心地上雨后的泥泞,“是很少做。”
孙捡恩问:“上次做是什么时候?”
卢椋想了想,“上半年。”
“现在都是一条龙,我这种算外包赚不了几个钱,不如干别的。”
“小心。”
前面有个小水坑,卢椋抓了一把孙捡恩的胳膊,孙捡恩歪斜到她身边,女人不得不扶了她一把。
她的手掌隔着好几层衣服,孙捡恩感受不到温度,却能感受到不容拒绝的推力。
和老师纠正姿势把手放在她身上不一样,卢椋的力道送出去立马收回,像是急着撇清什么。
“前面就是了。”
卢椋指了指前方,她们已经绕过了装卸石材的区域,那边就是堆放过往石材的地方。
各种各样形制的墓碑在神明石像脚边不规整地摆放着。
孙捡恩的鞋子并不适合在这样的地方行走,卢椋看她还是溅上污渍的鞋,问:“我看你带的衣服不是很多?”
孙捡恩站在她身边点头。
比起夜晚的匆匆,阴天下的卢椋侧脸更是分明。
卢椋笑了笑,“再走几步吧,鞋子脏了回去酒店刷一下。”
孙捡恩:“再买就好了。”
她并不在意自己的鞋,随口一说都像家底丰厚到极致的。
卢椋并不清楚她的底细,点点头,走到前面给她介绍昨天没能完全说完的墓碑规格。
孙捡恩跟在她身边听她介绍,卢椋嘴巴都说干了,身边的人还是听课模式。
她只好问:“你的妈妈是扬草哪的?”
孙捡恩摇头。
卢椋:“你两个妈妈,生你的那个之前葬在哪里?”
孙捡恩:“在扬草,具体位置我不知道。”
她踢了踢脚边的石子,“一半骨灰她贴身带着。”
卢椋脚步一顿,她知道树葬海葬,但没想到这种AA贴身葬。
忆起网上描述的这二位难以厘清的关系,卢椋好多话卡在嗓子眼,怕说出来太过冒犯。
孙捡恩却很为难,“我也不知道要把她们葬在哪里。”
李栖人的父母都过世了,就算有过家庭,也和丈夫不熟。
孙捡恩长这么大,和名义上的父亲没什么太多交集,需要家长的地方,都是李栖人张罗。
父亲对孙捡恩来说,只是和生母一个姓氏的陌生人。
她最大的依靠已经故去,和剧团的老师不会说到如此深刻的问题。
孙捡恩问眼前的墓碑师傅,“可以在原址上扩建吗?”
卢椋踩在废弃的花岗岩碎石上,工作鞋上都是斑斑点点,裤脚也有泥巴的印记。
她的面容在阴沉的天色下更显无奈,想说什么,忆起那五万块钱,只好说:“如果你选的墓碑款式很大,就不可以了。”
“有些人会买两个墓碑的位置,做成合墓。”
鉴于孙捡恩生母之前是有碑的,卢椋也有几分苦恼,“如果她边上已经有人了,那恐怕不能做大碑了。”
孙捡恩:“我也不知道她的墓地在哪里。”
卢椋问:“生你的妈妈户籍呢,她的死亡证明那些资料在哪里?”
她的每一个问题都戳中孙捡恩的盲区,她连养母的死都没有一手包办,摇头说:“可能在行李箱里。”
这一瞬间她有种被课堂提问的无措,“我还没来得及看完。”
“也可能没有。”
李栖人就算老了也很别扭,感情不狡兔三窟,也让孙捡恩茫然,她难以解密。
卢椋失去父母的时候岁数比孙捡恩大一些。
她的恻隐之心无可避免,“没事,慢慢找,有钱能解决不少事。”
“先来挑你喜欢的墓碑。”
下过雨后的墓碑都沾着水光,空无一字的石头表面像是流过眼泪。
孙捡恩在这边来回走,卢椋倚着一根石柱欣赏她来回走动艰难选择的模样。
是学舞蹈的原因吗,身段就很夺目。
孙捡恩外形看着太柔弱了,好像很容易摧毁。
卢椋睡前还搜出了孙捡恩的舞蹈视频。
外行人看得很浅,只知道好看。
柔弱的人跳舞却很有力量,不知道是什么主题,有个视频里还甩水袖,几秒而已,卢椋愣是看了十几遍。
她的生活也无聊太久了。
家庭作坊的石雕厂每年客源稳定,从北方来的客人很少。
年底结算也免不了和客户扯皮,年复一年都在干一样的事。
卢椋在接手厂子之前预设过这样的未来,她尝试跳出去,从时间缝隙里抠出自己的爱好,延续大学时期的手工。
但一个人和一个厂子还是不一样的。
很多时候累得她无从思考,醒来就是干活,只能安慰自己还在玩石头。
做生意的千凿万刻是为了糊口,做喜欢的石头千凿万刻也能糊口。
糊口也不是一张口,总是会疲倦的。
她看孙捡恩来回走动,被青草打湿的裙摆和沾了泥泞的鞋都与这个场景格格不入。
孙捡恩像是一只误入石林的蝴蝶,注定要回她的花丛去。
要是能留久一点就好了。
这样的想法很危险,卢椋一笑而过。
她知道不可以,有些人也沾染不得。
哪怕孙捡恩的目光充满好奇,令人喉间生津,蠢蠢欲动。
“卢师傅,这个可以做成中间是三块碑的吗?”
孙捡恩的长发披在肩上,倾身看卢椋的时候很像电影的一幕。
她的漂亮似乎同学都知道,卢椋见过视频下孙捡恩本校同学的聊天。
说孙捡恩目中无人。
也有人说她跳舞有形无神,不懂感情的人有什么资格觊觎首席的位置。
怎么看依然前途无量。
怎么前途无量的人非得在自己妈妈们的墓碑里加上自己那一块。
她都不辩解是自己的女朋友会不知道同性恋什么意思?
怎么看她两个妈妈都不是普通朋友。
卢椋说:“从封建的角度上我的回答是不可以。”
似乎觉得封建这个词不好,卢椋换了个说法,“传统文化。”
“数字也很重要,三在我们这不适合。”
孙捡恩:“那为什么一个人是单数也可以?”
什么目中无人,我看她就是个爱找茬的犟种。
卢椋折了一根狗尾巴草绕着手指玩,“你就非得掺和进你妈妈们的墓碑里吗?”
孙捡恩看了这座很气派的墓碑参考看了半天,“可是我只有她们了。”
卢椋:“以后和你的结婚对象合墓住在她们边上也可以啊。”
“两个骨灰中间给你留个空的,你妈妈们活着的时候没在一起,死了你还要预制自己做个电灯泡呢。”
她说着说着还笑了,“看出来你没谈过了,一点礼貌都没有。”
孙捡恩无法反驳,秋风冷冷地吹过她的发丝,也扫过卢椋的额发,她忽然不甘示弱,问:“你就谈过了?”
卢椋:“我如果有人喜欢也没时间谈。”
“都不合适。”
后四个字显得她很有故事,目光更令孙捡恩好奇。
孙捡恩问:“那你以后和喜欢的人合墓吗?”
卢椋:“有没有都是一回事呢,不用这么早考虑。”
狗尾巴草在她手上变成了一枚手镯,女人常年做石雕的手粗糙,骨节也大,却有种原始的漂亮。
“所以我说你不用留着你自己的位置,万一以后你改主意了呢?”
“人很善变的,去年和今年的想法都会天差地别。”
卢椋动作熟练地掰了一根狗尾巴草一边说。
眼前忽然出现一只手,白净的客户示意她给自己做一个。
她玩草很有经验,很快给孙捡恩编了一个狗尾巴手镯戴上,“你再考虑考虑。”
孙捡恩:“那就合墓,不加我。”
卢椋:“这么快决定了?”
她笑着开了句玩笑:“看来你也不确定自己以后是不是……”
孙捡恩问非所答:“你喜欢的人为什么不和你谈恋爱?”
卢师傅:[问号][问号]我没说我有喜欢的人啊。
捡恩:[化了][垂耳兔头][竖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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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块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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