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椒盐蚕蛹

陈闲正要去生火,那和尚忽然“哎呀”一声,站起来追上他,从袈裟下面掏出个鼓囊囊的布包。解开系绳给陈闲看,里头竟是几十颗金褐色的蝉蛹。和尚道:“刚在知了山上逮的,不嫌弃的话,权当添个菜。”

“呀。”陈闲很是惊喜,“这东西炸着好吃。”

“英雄所见略同。”和尚笑得满脸开花,夸赞道,“会吃,会吃。”

漆宿雪道:“大师倒是慈悲,连未破土的蝉僧都要超度。”

“施主此言差矣。蝉潜地府数载,方得破土见天光,贫僧这是助它们早登极乐。”和尚仿佛丝毫感受不到漆宿雪的敌意,继续跟陈闲讨论吃法,“用猪油爆炒或许更香。”

陈闲想了想道:“有理。”

和尚还想帮陈闲做饭,陈闲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感觉再跟和尚单独说话会遭得更惨,便说哪有客人动手的道理,把和尚赶回去坐着。至于漆宿雪还要跟和尚打什么机锋,他走远点,听不见就好了。

和尚倒是泰然自若,又回到漆宿雪对面,大马金刀地一坐。

漆宿雪果然并不放过他,话中带刺:“出家人也贪口腹之欲?”

那和尚不慌不忙将酒葫芦系在腰间,合掌笑道:“佛陀有云:‘观色如聚沫,受如水上泡’(1),这蚕蛹是色,美味是受,包括这桌椅、这河滩、这酒葫芦,包括你我皆是空相。修行不在避世苦行,而在于心不动。”他回头看了一眼陈闲的方向,“今日它是盘中餐,明日化作枝头鸟,来年又归尘土中。贫僧尝的不是滋味,是造化轮回。”

“冠冕堂皇。”漆宿雪真与他辩起经来,“佛陀这句话的意思,明明是‘看待色身,应如同看待河中聚集的浮沫。看待感受,应如同看待水上生灭的气泡。’恰恰是劝你不要执着于肉眼所见的这些空幻、不实、不净,放下肉/体的贪爱执着。”

“非也非也。”和尚摇头晃脑,“你说的是常论,也是曲解,既然一切都虚空无实,那苦也是虚妄,乐也是虚妄,何乐而不为?”

“阿弥陀佛。”见漆宿雪说不出话,和尚也不欲再争,又从袈裟下面取出一小包用树叶裹着的野莓,递给一旁的丫丫,“小施主,甜果子要不要?”

小黄离开后,丫丫兴致不高,此时就坐在旁边发呆,闻言回过神,有些迟钝地接过野莓、道了谢。

他递果子时手一伸,漆宿雪便瞥见他腕间闪过一道金纹,漆宿雪刚没辩赢,本就不爽,此时不依不饶道:“金刚杵纹身?看来大师修的是欢喜禅。”

酒肉和尚,还纹身,清规戒律是一点不粘,说他邪魔外道也不算冤枉了他。

和尚收手,广袖垂落遮住手腕,倏然一笑:“施主慧眼。不过这是降魔杵,专镇心魔。”他忽然倾身靠近漆宿雪,一双潋滟的桃花眼邪气肆意,只这刹那,他哪里还像个出家人。

他似乎也发现自己出现纰漏,瞬间收敛表情道,低垂眼眸,看向漆宿雪胸膛:“……比如施主心里的这只。”

丫丫手里的野莓啪嗒掉在地上。

漆宿雪却不怒反笑,帮丫丫把掉在地上的果子捡起来,叫她去洗洗再吃,然后悠哉悠哉靠回椅背,看着和尚的眼睛:“那大师先管管自己那只吧。”

僵硬的氛围一直持续到吃饭,陈闲端着锅过来的时候就察觉到了,但无心插手,反正有丫丫说话,桌子上也不会冷场。

陈闲动作利索,这么点时间,已经搞出三菜一汤——椒盐炸蝉蛹、清炒地耳、凉拌野菜、野菌鲜汤,加四个白白胖胖大馒头。

和尚很给面子,见他过来,立即换回一副情绪稳定的温和嘴脸,先看漆宿雪一眼,似乎是握手言和的意思,道:“真是神仙一样的日子。”又夹起一颗蚕蛹闻了闻,夸张地赞叹:“火候妙极,施主这手艺,比大棠宫中御厨也是不遑多让。”

陈闲并不放在心上,心里感觉和尚是个很好相处的人,跟漆宿雪坐了这么久也没吵起来。觉得投缘,说话就不大拘谨:“得,别说这些没用的,吃就完了。”

丫丫还搞不懂大人之间的暗潮汹涌,听陈闲说吃,便夹起一只蝉蛹来吃,刚放进嘴里便睁大眼睛,她没有吃过这种滋味,连和小黄分别的惆怅似乎都被惊人的香脆冲淡了。

陈闲注意到了她的表情,笑问:“怎么样?”

“唔!”好吃得都顾不上说话。

漆宿雪本来还想装模作样一下,到底没有抵过炸物霸道的香气,也夹了一只来吃。

蝉蛹外壳酥脆得惊人,一口咬下会发出“咔嚓”声。内部的肉质紧实,带有一种独特的坚果和烤肉混合的奇妙滋味。

确实是,无可争议的、客观的好吃。

和尚更是不客气,解下他的酒葫芦,一口酒一口肉,吃得不亦乐乎。

酒过三巡,他已然半醉,眼神都迷蒙了,朝车顶一望,打了个酒嗝道:“鹿群来时,我从坡上往下看。嗝…… 一眼就看到了车顶上的果脯……嗝……是施主自己做的吗?”他迷迷瞪瞪地看陈闲,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继续道,“有种似曾相识的气味……”他用力地吸了吸,鼻子皱起来,“啊……是紫芝叶吗!”

陈闲一惊,发现这家伙还真是个吃中行家。

他蜜煎杨梅的时候的确是放了紫芝叶,这是陈喜云的秘方。陈闲本来没听说过紫芝这种植物,还是丫丫说在《丹方图谱》里有,他们对照着图谱在林中找见的。

没想到这和尚只是嗅嗅就能辨认出来。

猜中配方和尚很得意,说想要买一些杨梅脯泡酒,陈闲直接说送他。

和尚更满意了,接着又跟陈闲唠酒厂。他晃了晃自己的酒葫芦,说自己不远万里是专门过来打酒的,“三爷醉”的清酒天下闻名,一源千流,总号就在浦江,全国有很多分号。

“你这杨梅脯这么好,不如也去打一些酿成杨梅酒,必然是佳酿。”

杨梅酒。

不知他是有意无意,陈闲多看了他两眼,见他醉得坐着都打晃,想来只是巧合,便未深究。

和尚醉了,陈闲好心借出吊床,将人安顿好,又特意把马车拉到有些距离的另一头,避免漆宿雪找茬。

但这哪是想避免就能避免的。

自打见了那和尚,漆宿雪就不痛快,到现在依然不痛快,为了避免必然到来的命运,陈闲在车下面拖拖拉拉收拾了半天,最后没办法,视死如归上了车。

此时,小朋友和小动物们已经该洗洗,该睡睡了。陈闲轻手轻脚爬到自己的位置上,觉得手边有些湿,发现丫丫还没睡着,在偷偷哭,不用问也知道是因为小黄。

没了小黄,连小黑都不快乐了,跟丫丫抱在一起彼此温暖,陈闲连忙装作很忙,哄丫丫睡觉,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小丫头也没坚持多久,确实是不一会儿,就抽抽嗒嗒睡了。

从他上车到现在漆宿雪没说一个字,陈闲心中惴惴,借吹灭灯光前一秒的机会,偷瞄一眼漆宿雪的脸色,确认这事儿果然没那么容易过去。

没办法,今天不哄明天也得哄,还是越早越好。

黑暗降临,陈闲装模作样、没话找话地抱怨:“哎呀!我才想起来,那一两银子还是叫那伙土匪拿走了!”他愤愤,“真叫人生气!”

漆宿雪凉凉道:“我看你挺开心的,并不生气。”

“那你看错了。”陈闲刚刚已经想了半天,实在是想不明白,只能直接问,“你在发什么脾气?”

漆宿雪闻言声音一提:“我哪有发脾气?”

“嘘。”陈闲怕吵醒丫丫,一把捂住他的嘴,“还说没有。”

漆宿雪烦死了,拍开他的手,又踢了一下他的小腿:“你走开!”

陈闲举手投降:“我今晚就贴着墙壁睡,行了吧?再远我就去不了了。”他伸手在床铺中间一划,“咱们把这里定为三八线,谁过线谁是小狗。”

漆宿雪翻身背对他:“幼稚。”

安静了一会儿,陈闲又问:“说真的,你到底在生什么气?因为和尚吗?没必要吧,只是路上遇见,明天就各奔东西了。”

漆宿雪:“你舍不得?”

陈闲一噎:“你说哪儿的话?”

其实漆宿雪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他听见了陈闲最开始打算跟和尚就此别过的搪塞话,那和尚装听不懂,非要跟来,陈闲就没了办法。

他从那时起就无名火起,他意识到,陈闲好像总是对别人没办法,对所有人都是那棉花似的好脾气——哪怕是装出来的。

所以陈闲对他的迁就和妥协也并不是特别的,陈闲对所有人都这样。

事实上,这完全不难理解:是啊,陈闲是装的嘛。当然要对所有人一视同仁,才能骗到别人。

可这不妨碍他生气。

他早该意识到,这个世界上不会永远只有他们这一行人,还会有其他人,陈闲也会去骗别人,用同样的温柔去对待每一个过客。

之前也不是没有遇到过其他活人,但这个和尚不一样,同为修行之人,同样性情乖张,这种感觉便鲜明强烈——在陈闲眼中,自己并没什么不同。

他自己知道这样毫无道理、不可理喻,而且原因连他自己也不敢深想。

他现在讨厌那和尚,也讨厌陈闲,更讨厌自己。

他不知道要怎样缓解此刻心头的难过和愤怒,甚至又开始考虑干掉陈闲这个一劳永逸的方案。

“我讨厌他。”漆宿雪破罐子破摔地扯过被角,“你明天叫他滚远点。那我就原谅你。”

陈闲怔了怔:“可人家又没做错什么,干嘛这样子对人家?”

“我不喜欢他,这理由不够?”

陈闲这回居然没有顺着他:“你不喜欢,你去同他说,为什么要我说?”

漆宿雪继续无理取闹,他已经无意识地察觉到了,陈闲对他的纵容几乎是无底线的:“我叫你去说。”

但这次他碰壁了,陈闲竟说什么都不肯:“这是没有道理的。”

陈闲越不同意,他越生气,气得脑仁疼,被子一蒙头,不说话了。

他在黑暗中读秒,等着对方像往常那样妥协。

数了三百多下,陈闲才道:“是不是我不答应,你就再也不和我说话了?”

漆宿雪以一个“哼”回答。

陈闲窸窸窣窣爬起来,点亮了灯。

漆宿雪不得不撑起身子看他:干什么?

只见陈闲在自己的位置上盘着腿,正襟危坐,认真地说:“小雪,有的事情我可以依你,有的事情却不行,你生气也不行。这是原则问题——我不是对这位和尚有什么特殊,不是他也会有别人。我认为我们都没有权利干涉对方社交的自由,更不应该对旁人发泄情绪。”

灯花噼啪一响,映得他眉眼格外清亮:“在这件事上,我不能纵容你,我要是真这么做了,对你才是不好。”

漆宿雪震惊了,陈闲居然教训他!

而且陈闲凭什么叫他小雪!

“所以。”陈闲顿了一下,忽然开始瞎比划,“我们先来练习几个手语吧!之后你要我给你做什么拿什么,不好说话,还可以打手势。你看啊,这样子表示‘水’,很形象吧?记住了吗?”

漆宿雪听出陈闲开始挖苦他了,气得直接把油灯扔出窗外,再次被子蒙头:“滚啊!”

陈闲把灯捡回来放好,看漆宿雪还跟蝉宝宝一样裹在被子里,七月份的天,不热才怪。他伸手想把漆宿雪扒拉出来,结果摸到了被窝里的小圆。这卡皮巴拉一直是漆宿雪的狗腿子,能敏锐感觉到漆宿雪的情绪,招呼都不打,咔嚓就咬了他一口。

“哎呦!”

漆宿雪笑了一声:“该!”

听到这一笑,陈闲便晓得这一关又过去了,他就说嘛,漆宿雪虽然是个作精,但也不是完全不讲道理。

解决完问题,陈闲心中大石头落下,转眼就进入了梦乡。

漆宿雪却是睡不着,越琢磨越气闷。转脸看到陈闲无忧无虑的睡相,更是来气,又要去掐他脖子,但手在碰到他喉结的时候忽然收住,想起上回陈闲贱兮兮地让他随便掐,多掐几下……这么一来不是就如了那家伙的意!

他转而改为了捏鼻子。

缺氧令陈闲蹙眉挣扎,眼看就要转醒,他凑到陈闲耳畔低语:“我不会让你去骗别人的!”说罢丢开他鼻子,翻身睡了。

猫猫:这个狗东西坏得很,不许去骗别人,只能骗我!

(1)引自《五蕴譬喻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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