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时,黛色的天幕逐渐晕染成清透的鱼肚白,远处起伏的山岚浮动着薄纱般的雾霭?,淡金色的霞光在云层间流淌,将山峦的轮廓染就出一层柔和的暖意。
净秋推门走出竹屋,伸手揉着酸痛的后颈,暗想今日需回日照峰取一床软锦被来,到底是高估了自己对硬竹床的适应力。
余光不经意看到老树下那个单薄的身影,她咦了一声“师妹起的这样早?”
白归尘抬眸看过去,眼尾微红,眼下还挂着两团乌青,像是一夜都没有睡,闷闷地“嗯”了一声,便再无声音。
净秋吃了一惊,忙凑过来问道“这是怎么了?”说着便亮起仙力拂上她眼角,将那惹人怜悯的红色逼散开来,又注了一缕仙力在她体内,关切道“是昨夜又不舒服了么?”
昨夜梦到前尘,白归尘醒来后便不敢再睡了,生怕梦里才是真实的,而如今一切不过是她的一场梦,出来后吹着冷风一直枯坐到天明。
她摇了摇头,气息仍旧闷闷不乐“没有,清澂师叔送来的药极好,我只是忽然睡不着出来坐坐。”
哪有人睡不着在院子里坐一夜的,净秋心疼的想,怕是她昨夜真的难受的睡不着,又不愿意说出来叫她担心,她不禁将白归尘的脑袋按在怀里,低声安抚:
“你若是睡不着便来找我说话,我住在你隔壁便就是来同你解闷的,你不要像以前那般寡言少语地什么都不肯和我讲。”
陌生的体温贴在脸颊,颅顶似乎还有一声声有力的心跳,白归尘退开的动作瞬地僵住,她有朝一日竟也能体会到这样的温情,眼眶不由自主的变得滚烫。
良久,她垂首低声唤她“净秋!”
“怎么又叫我名字。”净秋口中嗔怪,却是笑盈盈的拍下她的背“还有两个时辰到听课的时间,师妹要睡一会儿么?”
陆云起昨日似乎说过,今日是沈听风来听剑堂传授剑道,她深深吸了口气,将憋闷在胸口的浊气吐出去。
这一想,梦里令人窒息的前尘似乎都淡去了几分,旋即轻点了下头。
净秋将她送回房间没多久,便见昨夜送药的弟子又来了。
她忽而有些奇怪,清澂师叔待师妹似乎比以往更细致了,不仅撤去了师尊的禁制由着师妹在山中活动,竟还日夜送来这种珍稀的药汤。
以往也不曾听说清澂师叔有多喜爱师妹,山中人人皆知清澂师叔性情淡泊,并未特意表现过喜欢谁,也从不曾轻易讨厌谁。
师妹同师叔,似乎各有变化。
她以仙力温着药放到院中的竹桌上,支着下巴琢磨了一会儿,忽而觉得琢磨这些没甚意义。
总归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旋即起身折了一根竹枝,在院中练起剑招来。
听剑堂极大,少说也能容纳两百名弟子,净秋同白归尘到时此地时,青石地面早已挤满乌压压的人头,她目光粗粗扫过去不禁叹了口气。
“当真连根针都插不进了。”她攥紧白归尘微凉的手腕,最后一排石座被七八柄剑鞘占着,连雕花廊柱旁都蜷着打盹的弟子。
每当清澂师叔传授剑道,哪一次不是各峰弟子到齐,如今她人还没来呢,一众弟子已然翘首以盼了!
净秋以眼神搜寻了一圈也没找到个合适二人的位子,顿时有几分郁闷。
白归尘忽然轻扯她袖口,东北角石座上,陆云起正翘着腿,手中摆弄一方白玉刻石,随身长剑搁在面前石桌上,周遭三尺空地恍如结界,有想悄然坐过来的弟子,一看那剑出鞘了半寸寒光凛凛的,顿时萌生了退意。
净秋眼神亮起,这个家伙也就威吓同门占座时最为靠谱了,旋即领了白归尘过去,此地虽离讲道台有些远,但却宽敞许多,二人坐下后,净秋朝陆云起夸道“干的不错,允你下回下山多玩两日!”
陆云起拍着胸脯得意道“我猜到今日玦师妹还要来听剑堂,一早便来占了地方,师姐你允我的多玩两日,可不能反悔噢!”
一旁忽地射过来两道幽幽的冷意,初雨不知何时走近了,无声盯着她。
陆云起后颈汗毛倒竖,只觉得好似被什么东西盯上了,扭头一看,霎如见了鬼险些惊呼出声“初雨她方才……一直便看着我吗?”
初雨见她表情如此,脸色更是阴沉,一语不发的走过来,径直往陆云起身畔一坐,惊得陆云起憋了半晌说不出来一个字。
净秋朝她使眼色,要她对初雨说两句软话,但这冤家好似一点也没听懂,反而说起了昨日那式让初雨落败的游龙探月。
净秋绝望的捂住脸,云起师妹天资极好,偏偏在人情世故上一塌糊涂,若是能稍稍将天赋移过来半分,也不至于同初雨隔三差五的便要小打一场。
明明各峰弟子之间和谐的几乎没有闹出过什么大矛盾,偏偏这两人因为像死敌一般互相看不顺眼,近百年了谁也不先服个软!
白归尘察觉到陆云起同初雨之间的微妙气氛,默然往后靠了靠,她如今人都尚未认识几个,她二人之间的恩怨便也无从劝导,不若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倏然间,似有一对目光朝她看来,整座听剑堂奇异地安静下来,她目光微抬,便见沈听风一袭青衣卓然,不知何时已站于高台之上,一对幽暗沉静的墨玉眸子平淡看来。
仿若无意,那目光只留了一瞬便收了回去,沈听风翻掌唤出随身长剑‘月色’,清泠嗓音如寒泉击石“今日论——何为剑道,何为剑气!”
飘然广袖翻飞,月色长剑倏地化作九道流光悬于穹顶,剑影交错如星轨轮转,将满堂弟子的脸庞映得忽明忽暗。
“若修得剑心,便当知剑气如水,遇隙则入!”沈听风指尖轻叩,一柄虚影应声碎作流萤纷飞。
弟子们顿时探身去捕捉飞到眼前的温润荧光。
陆云起热血沸腾,她乃日照峰掌宗白玉辰的亲传弟子,却不爱白玉辰的太上大道真意,只极为崇拜沈听风的剑道。
她抓了一把流萤在掌心,却一时无法领会其中玄妙,于是朝沈听风发问“剑心我等早已修到了,为何做不到师叔这般玄妙的地步?”
沈听风轻轻摇头“我观过你的剑气,迅疾刚猛,颇为霸道,但剑心并非金石,刚柔并济方是上上之道。”
“你可曾见过春溪破冰”沈听风的声音像浸了霜的松针,素白指间自眼前流萤上轻轻一叩,便见漫天银屑飞溅,不过须臾,便有片片霜花缓缓自穹顶飘落。
白归尘伸手接住一朵,霜花落入手掌便只剩下一滴晶莹的水珠。
“你等且自行试一试!”沈听风说罢漫天霜花又化作流萤纷飞。
众人迫不及待尝试起来,白归尘深深吸了口气,她已决意此生不用剑,便坐在原处没有动。
陆云起尝试了多次都不见将流萤结成霜花,更别提再破冰成水了,她有些泄气,转头一看,见白归尘两手搭在膝上,动都没动过,不禁奇怪道“清澂师叔不常来听剑堂的,师妹,你莫要错失良机了!”
白归尘抿唇摇了摇头:“我已决意不修剑道了!我要修刀!”
“什么!修刀?”陆云起呆住“可是咱们是剑宗,现今没听说过哪位长老是以刀入道的,你要是修刀岂非无人教授了?”
白归尘语气平淡,话却说的执拗“我要修刀!”仿佛是为了表明决心,她又重复了一次“不修剑道!”
“为何不愿意修剑?”
沈听风不知何时来到近前,闻言,远山似的黛眉轻蹙,神情有些微茫。
白归尘心中酸涩,一时不知该如何同诸人解释。
那些烂熟于心的剑招,她若持剑总有一日会不经意使用出来,若是被人认出来,这场美梦便做到头了。
沈听风见她沉默,轻轻叹了息“剑不过是助你入道之物,何须如此抵触。”
话中似有弦外之音,白归尘不由得抬眸看她,那双墨玉眸中暗影沉沉,依旧有她看不透的东西。
看着这样的眼神,白归尘恍惚觉得她似乎知道些什么,又似乎是自己过度紧张的错觉。
“你随我来。”
沈听风转身朝听剑堂外走去。
白归尘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在叫自己,旋即穿过净秋同陆云起疑惑的眼神追了上去。
澄明的湖水宛如镜子一般,日晖倾泻而下,将整片碧波揉成粼粼颤动的碎金,风过处,万千金箔便在水纹间流转跌宕,织就一袭华光潋滟的绸缎。
疏碎的光影穿过树冠洒落,沈听风临水而立,背影修竹玉润,听得身后传来脚步声,回过头,墨玉眸中碎芒轻晃,只一眼便好似能将人灵魂都吸走。
白归尘倏地想起复生那日睁开眼看到的一幕,心里猛地一颤。
“剑于剑修来说是不能随意抛弃之物,它不止能用来杀人,更是用来保护自己的东西!”
沈听风语调平缓,意有所指地说道。
白归尘心头的悸动霎时被漫开的冷意覆盖,瞬地从头冷到脚,身心俱寒!
她说出这样的话,难道是发现了什么?
“你生来身体羸弱,修行与你来说本就不易,若是轻易抛弃剑道转修刀意,那先前修剑所受的苦楚便要重新再来一遍。”
沈听风深深望着她“这样,你还是要修刀么?”
沉黑的眸子倒映着她强装镇定的面容,却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白归尘微微松了口气,镇定回道“我要修刀。”
“既然你已做了决定,我也不好再说什么。”
沈听风几不可闻地叹了一息,食指自身前轻轻一旋,便有一把银色横刀浮在身前,她将那把刀拿过来递给白归尘“此刀名为落日,外形轻重同剑相似,你便修此刀罢!”
这银色刀身以及花纹,竟与方才沈听风展示给众人的随身佩剑相似,她脱口而出“此刀同你那把剑出自一处么?”
沈听风淡淡颔首,平静道“日月刀剑曾为祖师清风道人所有,你既是师兄之女,用此刀也算有资格!”
白归尘怔怔接过来,不妨沈听风倏地按住她的手指在刀刃上划过,一滴殷红瞬息浸入刀身,同时眉心处似有异样的感觉闪过,宛如一道凛冽的刀意拂过额间。
再定睛看去,手中落日横刀已然消失不见。
沈听风望见她错愕的神情,淡淡笑了下“滴血认主,如今它便存在你眉心祖窍中,你心念一动便能取出来用!”
白归尘伸手轻拂额间,一道银光瞬地撞入眼中。
“当心!”
沈听风倏然握住她的手往前一带,那柄被唤出来的横刀擦着她鬓发在虚空中划出一道半弧,稳稳落在手中。
几根乌发随风飘远。
沈听风气息有些急促“心念一动之间便可取剑,莫要如方才那般冒失了。”
白归尘看着她此刻眼中来不及收起的惊慌,心头泛起一缕奇妙的愉悦来。
她在担忧自己?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