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回到林府之时,已夜半更深。
不知是否是今年的夏日来的早了些,林离像是听到槐花树上有成对的春蝉在鸣叫,夜风渐暖,鬓边落下的几缕发丝儿也随着暖风飘动,挠得她痒酥酥的。
她将穆予送至房门口,支支吾吾道:“那个...今日官家所言之事...”
“我知你目前以公务为重,此事先放一边吧。”
“那个,哈哈,倒是,但若你,我......”
未等她支吾完,穆予已经关上了房门。
“也不是不可以先将公务放放......”
回客房的路上,林离习惯性地□□了几下自己的手腕,借着月光,她才发觉自己的手背上不知何时竟有了好几条长长短短的疤痕。
摊开掌心细瞧,四指根部的老茧已经泛黄,长年握剑也将手心的掌纹磨得模糊不清。
她疾走回房间,将身上官服一股脑儿扒下来,坐到铜镜前一瞧,肩膀、手臂、胸口、后背,几乎找不出哪怕巴掌大片儿的完好无损的皮肤。有些当时未处理干净的伤口,已经长成了乌红色硬硬的瘢痕疙瘩,像毛毛虫一般趴在自己身上。
“看来以后办差多少得注意点儿,可不能再添伤疤了!哎,这时候倒是有点希望他一直看不见了。”
......
见穆予回房,二虎才拿出一盏油灯点上。
“主公,今日可还顺利?”
穆予坐于桌旁,借着油灯的光亮看着眼前的苏二虎:“你...胡渣该刮了。”
“主公!属下前日刚刮的胡子!再说了,在这林府也没人在乎我一个下人......”
“等等!!您,您刚说什么??”
“我说,你胡子长了,该刮了,发髻也该好好梳梳。”
二虎抬手抹着眼泪,带着哭腔道:“主公,您终于能瞧见属下的模样了吗?”
“嗯。这些年辛苦你了。”
二虎“啪”的一声跪了下去,趴在穆予的腿上大哭起来:“主公就是让我苏二虎肝脑涂地,我也不会有一句怨言!!”
见二虎扑在自己腿上哭得是越发大声,穆予才道:“快起来吧,这么大声音怕别人听不见?”
二虎这才吸溜着鼻涕站起来,说话间还带着抽泣声:“主公既然能看见了,那之前的计划可要变了?”
“计划不变。我与她赶往淞吴,你暗中跟来。不过,今日我倒是印证了一个猜想。”
“什么猜想?您今日应该见到晁徵老贼了吧?”
“嗯。但我此次的目的并非是他,而是想确认南朝的官员之中有无那个人。”
“那个人?您是说...当年害你眼瞎之人?!”
“当年那人一身黑衣,蒙着面,仅动了两个指头,便让我于那幽暗之中困了十七年。”
看着油灯燃出的幽灵般的烛火,他的眼神再次暗淡下来。
**
晁徵离开后,制衣坊外头的哭喊声也逐渐消失,变成了一片死寂。
小李虞从布料堆里爬出来,差点撞上一双沾着红泥的靴子,一抬头,一个黑衣蒙面之人已立在了他的面前。
那人并未持任何武器,两手背于身后,立于李虞面前良久。
“你...你是何人!为何这般看着本太子?”小李虞一鼓作气站了起来,用那尚且稚嫩的嗓音质问着此人。
“你记住,从今往后,你不可再自称李虞。”
话音落了,黑衣人缓缓抬起左手,李虞看得清楚,那只手分明只有四个指头。
突然他手臂一挥。
“啊!!什么东西?”
李虞抬手捂着眼睛,鲜红的血水从那双小手的指缝中渗了出来。
“痛,我好痛!我......”
他痛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已被程公公带出了重重封锁的紫微宫。
**
“属下还是不明白主公的意思...主公为何要确认他?”
“因为他并非晁徵的人,而是另有来头。”
“并非晁徵的人??”二虎猛地捂着嘴巴,满眼震惊,“那不就是说,当年谋反一事,参与的人不止晁徵??”
“晁徵那时已举兵而反,他若是晁贼同党又何需蒙面?再者,若他是晁徵的人,此时大概率已入朝为官,可我今日仔细观察了到场的每一个人,没有一个与他相似。”
“可是主公,既然你都说那人当时蒙着面,这茫茫天涯的,咱不是大海捞针嘛!”
穆予双眸闪过冰冷:“他惯用左手,且,左手小指断指。”
......
“李神医,可瞧出什么问题了?”
“嗯,确有一些症结。”
翌日清晨,李神医于堂屋坐着,正给林离号着脉。
林离问道:“可有解?”
“老朽自然有解,不过嘛...”
“不过什么,您但说无妨。”
这时,二虎扶着穆予走了进来。
见林离一头长发披散在肩头,眼下乌青,双唇泛白,身上就披了件儿青绿色寝衣,还问着老神医一些古怪的问题。
二虎惊道:“难不成大人得了什么绝症?!”
“苏二虎你咒我是吧?”
“小的不敢,只是大人这阵仗着实吓到小的了。”
穆予在一旁坐了下来,林离没管他,继续跟老先生聊着:“您继续说,该如何应对?”
“大人此症状,老朽恐得下点儿猛药才能治好呀!”
“下,您尽管下,只要能让我别再失眠就行。”
“失眠??”苏二虎在一旁搭话道,“大人平日里生龙活虎的,小的料想您定是粘床就着呢,怎么还失眠了。”
“别提了,要不是官家给下的任务,我何至于此。”
“什么任务能将大人愁成这样?”
“不该问的别问。”穆予开口打断了二虎,随即看向李神医,说道,“老先生,我已经完全能够看见了。”
“什么?!”
林离“唰”的弹起身跳到穆予面前,两手捧起他的脸,左右查看着那深黑色的眸子,像是非要从里头找出点儿什么宝贝似的。
“你想再戳瞎我吗?”
猝不及防的对视吓得林离猛得松开他,低头一看,衣裳...头发...糟了!!
下一秒她就以风一般的速度冲出了堂屋。
老先生摇了摇头,看向穆予道:“恭喜公子,看来老朽也能提前回家了。”
“神医,适才说的关于她失眠的问题,还请神医一并解了吧。”
“哈哈哈哈,那是自然。老朽会将具体药方给到大人,不过此药方需得长期服用,才有效果啊。”
“多谢神医。”
“老朽今日最后一次替公子施针,往后啊,这锦绣山河便可尽收公子眼底。”
穆予微微一笑,细长的眸子里寒光闪烁。
尽收眼底?这锦绣河山,我李虞必有一日会尽收掌心。
......
日暮降临,高太尉还在晁帝的崇德殿内商议政事。
“关于藩镇削权一事,臣倒是建议先设立一个虚位派遣于各个藩镇仅作监察之责,依据各藩镇的反应再做下一步打算。”
“哦?具体说来听听。”
“若各藩镇节度使对此监察人员有过激反应,则恐得再另寻他法。若他们对此人尚能多加礼待,则在此基础上增加此人对藩镇事务的决策权,并可越过节度使直接汇报紫微宫。”
“嗯,确为不错的主意。”晁帝放下手里的折子,投去赞许的目光,“高太尉真是每每都能替朕分忧啊!”
“官家过誉了。那,没什么别的事的话,微臣就先告退了。”
高继昌正打算退下,晁帝突然又道:“那个孩子若是还在的话,现今也该是才貌双全了吧。”
听得晁帝如此一说,高继昌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才答:“是啊,可惜他未能活到七岁生辰。”
“何人寻到的尸首,又是何人下葬的,太尉可记得?”
“自然记得。臣的手下吕霖将军,于信阳城外五十里之地截到了程公公和小太...和李虞,当时李虞双目已瞎。吕霖将两人解决后,尸首带回了信阳,下葬前臣还亲自确认过。”
“嗯,其实朕一直有个疑惑,你说,他的眼睛到底是如何瞎的?”
“这个微臣也未可知,许是当时混战中被人弄瞎的吧。”
“当时,朕搜遍了整个信阳城也未能寻到他,程堇可真是好大的本事!竟能在朕十万大军的眼皮子底下,将一黄口小儿带到了城外五十里之地!”
见情况不妙,高继昌连忙跪下:“官家息怒。程堇和李虞的尸首早已化为白骨,不过,林离家那位瞎眼夫君,臣自会多加留意的。”
“嗯,时辰也不早了,高太尉早些回府歇息吧。”
“臣,告退。”
从紫微宫回高府的马车里,高继昌一向平静的心湖却是起了些微澜。
......
袁震进来林府之时,恰逢林离和穆予正在用晚膳。
林离瞪了他一眼,揶揄道:“袁大人是踩准了点来的吧?”
“哈哈哈哈,要不说我袁某人有口福呢!咦~林掌司你这是...将多少年前压箱底儿的衣裳翻出来了??”
袁震瞪大了眼睛,打量着眼前的林离。
她破天荒梳了个朝云髻,抹了胭脂,咬了唇红,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她身上这身烟紫色纱裙,皱巴巴的还微微泛黄,像是刚从猪屁股里面扯出来似的。
“不算压箱底儿吧,去年也穿过。”
“是吗??去年何时何日穿过?”
“不记得了!再说,本掌司想穿就穿,碍着你事儿了?”
“那倒不是,既然你想穿的话,改明儿我让城里最好的裁缝给你制几件儿。”
“不用,我自己会找裁缝。说吧,出发时间定的何时?”
“你这身打扮和我讨论公务,我还真有点不习惯了!”袁震挠了挠头,又道,“我来便是要与你说这事儿,目前我手里有个案子还挺麻烦,暂时走不掉,你恐得先行一步了。”
“何事能难住袁大副使?”林离问道。
袁震警惕地压了压嗓子,又瞥了一眼一旁的穆予,与林离咬着耳朵道:“工部尚书田承光的儿子田季,失踪了!”
“何时的事?!”
“已经大半年了!你说邪门儿不,现在才让皇城司帮忙找人,早干嘛去了。”
“失踪这么久的话,的确不太好办了。”
“可不嘛,就算是从土里刨出来也只剩一具白骨了,仵作还不一定能验出来身份。”
“那行,你先把这案子办了,我们在淞吴碰头。”
袁震又瞥了眼穆予,给林离使了个眼色: “林掌司,可否借一步说话?”
“就在这儿说,不用避着他,他也听不懂。”
林离认为,既已成婚,公务上的事自也无须瞒着穆予。再者,他本就要与自己同去淞吴,也无甚可瞒的。
袁震这才将凳子挪到林离身侧,靠在她耳边用气音道:“有暗线传书,公孙越在淞吴现身了。”
林离眸里闪过一丝冷意:“消息可靠吗?”
“我养的线人你还信不过吗?你我合作数次,我哪次坑过你?”
“倒是。整个南朝都是你袁副使的池塘,现下看来,我们也是时候收了这最后一条漏网之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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