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满当被硬塞进车里的时候，仍觉得自己或许是在做梦。

耳边哒哒的马蹄声是幻听，手上紧攥着的粗麻绳是幻觉，麻绳尽头拴着的正对他怒目而视的三人是幻想。

他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看向对面。

只见三个成年男子肩挤着肩、腿搭着腿被捆着，跟落进了蛛网的苍蝇似的，密密麻麻地让麻绳勒住，皮肉之间一丝缝隙都没有。

被挤在中间的猴脸男子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徒然地试图抬起脚去踢路满当，同时被塞了抹布的嘴里传出了粗哑却模糊的咒骂。

路满当对上男子凶狠的眼神，下意识便是一抖，可身子刚缩了一半，便见车帘子一飞，一道鞭影从他面前闪过，既准又狠地打在了那猴脸男子的脸颊上。

“安静待着。”

外边驾车的黎星头也没回，冷漠说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路满当看着猴脸男子脸上那道新鲜的血痕，又瞧了瞧另外两个惨状更甚的男子，只觉得迷糊。

他不过是被黎星在附子街外逮住，接着被迫说出了他顶头的铜响儿的所在之处，又接着便被黎星扔上了这架马车，再接着就赶场似的在这深夜的京城里奔波起来。

马车是越赶越快，车上的人也越来越多。

每停下一次，路满当在车里最多等上半盏茶，手里的麻绳便会多栓上一个人。

先是他的上级，掌管整个天桥的铜响儿被塞进车里，手指的关节全被卸了；再是手握二十九坊的银响儿出现在眼前，左掌手心焦黑成了烂肉一坨；最后是辖了京城东边的、路满当只曾经远远偷瞄过一眼的金响儿也被扔到了他的脚下，捂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半张右脸，痛哼着被黎星捆成了麻花。

这些荣行里他曾难望项背的大人物，如今就像是被扯了翅膀的蚂蚱，全被系在了他手上的这根麻绳上。

路满当晕晕乎乎的，像是踩在云上。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再一次停下。

路满当偷偷从车帘子里探出头去，四下看了几眼，辨认不出此处是在哪一坊，只估计约莫是在城南某处，而他们马车停下的位置，正对着一出毫不起眼的宅院。

玄色的厚重木门紧闭着隐在黑暗中，门檐上两盏熄灭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晃荡。

路满当眯了眯眼，勉强借着周围街巷的微光看清了那两盏旧灯笼上写着的“钱”字，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女侠，这就……到了？”他问。

却见黎星扔了马鞭，从腰上慢悠悠地解下烟枪点上，并不回答他的问话 。

路满当回头看了车里那三人一眼。按照今夜的经验，一会再被捆死了扔进车里的……莫不会是京城荣行的当家玉响儿钱万虎？

他并不敢揣测黎星和钱万虎的本事孰高孰低，可黎星连擒三人的举动使他这个暂时的“同伙”也飘飘然起来。他一面对此刻所处境地感到恐惧，担心等黎星事了后自己迟早会被荣行的人大卸八块；一面却又有些沾沾自喜，为自己竟有机会能将这些曾经望其项背的“大人物”踩在脚底而心生得意。

这股得意使他的语气不由得带上几分讨好：“女侠，那我还是在马车上等您？”

黎星长长地吐了一口烟。她将腕子上的马绳随手扔到了地上，倒像是准备将这车直接丢弃了。

黎星转过头，腰上挂着的九个铃铛随着她的动作，激起细微的叮当声。

“都到了总堂，不想去给荣行祖师爷上柱香？”

*

路满当刚要答“不想”，院门前那两盏破旧的黄灯笼突然无声无息地亮了。

他的话堵在喉咙口，心口咚地一跳。

昏黄的灯笼摇曳着，照亮了这宅门前的方寸之地，却显得这整条街巷更黑了些。路满当最怕怪力乱神，这不点自亮的灯笼将他着实吓了一跳。他往后挪了一屁股，几乎要藏进车舆中去了。

刚要问这是怎么回事，却听见门后一串细碎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吱呀——”

随着刺耳的磨擦声传进耳朵，那道高大的宅门也缓缓打开。

数名仆从碎着步子毫无预兆地自黑暗中鱼贯而出。

这些仆从，着统一样式的土色麻衫，梳统一样式的紧发髻，个个样貌普通，皆是撒在人群中瞧一眼便忘的长相。

——既不像是贼，却又像极了贼。

路满当想起刚做贼时，领他入行的一个贼前辈曾说过：进荣行吃饭，一靠天赋二靠胆识、三靠手段四靠运势，可这顶重要的，却是要靠天生天养——只看老天能不能赏下这口饭。

便是形貌。

要当贼，切忌形貌出挑。

生得漂亮，使人瞩目；生得丑陋，教人嫌恶；长相不凡，不免被多看两眼；身有怪诞，更难逃众人视线。

贼最怕被人发现。

要当好贼，顶重要的就是要长得普通；没人在意、没人留意……便更不会有人注意。

尽管这条被他牢记在心的贼道要典在见过黎星之后一度有些动摇——她的身姿样貌、行事作风无论在哪里都是教人难以忽略的存在——可今晚见到这宅中的这些仆从之后，那贼前辈的话便又浮上了脑子。

这些人，可太适合做贼了。

何况，从荣行总堂里出来的人，能不是贼吗？

这些仆从自门开到走到近前，不过须臾之间。路满当还未从这变故中回过神来，已瞧见一个提着灯笼的中年男子站在了黎星面前。

“有贵客临门，我家主人特遣小人来迎。”中年男子笑着开口。他同其他仆从的衣着大半别无二致，样貌亦是同样普通，唯一算是特别一些的，便是他自带一副谄媚过了头的笑颜，腻味得几乎要让人觉出些不适来。

从路满当的角度瞧不见黎星面上的神色。他只见到白玉的烟嘴离了唇，黎星没回头也没回话，用滚烫的烟锅子敲了敲车架。

他虽惊疑未定，倒也有几分眼力，立即会意。路满当缓了缓呼吸，跳下车，随后手中的麻绳狠狠一拽，那个被捆紧了的人球便叮铃哐啷地从马车上滚了下来。

“钱大当家有心迎客，倒显出我深夜来访不知礼数。”黎星悠悠开了口，又温吞地将烟枪熄了火，“好在来的路上正捉了几个本事低劣上不得台面的小铃铛，也不至于两手空空。”

中年男子笑意不减：“几条沟渠里头偷生的小泥鳅罢了，怕脏了贵客的手。”

明明被捆着的荣行城东三道响儿还在地上挣扎痛哼着，可他们都仿佛并不在意，面上仍旧一片平和。

“会客厅中已备下了热茶点心，”中年男子再度开口，侧了身子让出一条道来，“姑娘可稍作休憩，我家主人一会儿便到。”

顺着他的引导，路满当朝宅子内看去，他眼中只见到门内一片浓黑——像是一头张着口的巨兽，要将所有踏进那门槛的人尽数吞食。

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身旁的黎星并不回话，但站定的脚步已经松了。她在中年男人殷切的目光中朝那宅子走去，方才动了半步，路满当却鬼使神差地拉住了她的衣摆。

“女侠……”他低声喊她。

黎星回过头，瞧他的眼神中露出几分古怪。

路满当立即松开了紧抓的衣带，低下头不敢同她对视。

半晌，路满当才听见自己头顶上冒出一声低低的嗤笑。

黎星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之后转身进了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