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
月黑。
更漏已过了亥时,即使是热闹处如天桥,到了这个时辰也都沉寂下来。卖夜食的铺子关了门,耍百戏的艺人关了箱,就是市中的草偷,也都收好了家伙什离了此处。
路满当从街东头贴着墙进了巷子。
大路上的灯火照不进小巷,他习惯性地踮着脚尖,将自己消瘦的身子掩在墙檐的阴影中,如一条滑溜的鱼迅速而无声地蹿进了附子街。
等到整个人都藏进了黑暗中,他才松快下来。
他回头瞥了一眼,确认没人跟着,便从袜子里摸出一个荷包,面带得意地查看起了自己的成果。
今夜得手的那只羊儿瞧着衣着颇为不凡,连荷包都十分漂亮。路满当小心地捻了捻那绸袋子上绣着的银线,又将它举到眼前,想要试图辨认出是何种纹样——这样精巧的物事他很少见。
在手中珍惜地把玩一阵之后,他才将其打开,从里边倒出几块碎银子。
“这装相的穷鬼,”路满当掂了手中银钱的重量,当即啐了一口,“二两银子也敢逛天桥,连顿囫囵饭都吃不上,白瞎了这荷包!”
他咒骂着将碎银子塞回袜子里,接着又不死心似的再伸手进去,不抱期待地想再从荷包里掏出点添头。
荷包一角鼓囊囊地塞了点什么,像是没铰断的线头。他手指头往里伸,抠出了一团枯草叶子似的玩意。
“这什么……”路满当搓着那团物事放到眼前,还没来得及看清,一股特异的烟草香就已经窜进了鼻子。
他愣了愣,又将那团烟丝放在鼻子下嗅了嗅。
这气味……
路满当呼吸一顿。
毫无预兆地,他迅速将手中的荷包和那团烟丝往身后一抛,然后玩命一般狂奔起来。
寂静的巷道中,只有越发沉重的喘息和脚步声。路满当穿梭在黑暗中,顾不得方向位置,只挑着越小、越暗、越偏僻、越曲折的巷子里去。他的脑门上沁出了汗,背上的凉意却从尾椎骨一路刺上了天灵盖。
真他娘地背!
他边跑边后悔,今夜他就不该出门!为了这二两银子费了一整夜功夫不说,现在说不准连命都要没了!也不知道那人到底是在何时盯上了自己,又是在何时将那团烟草塞进了荷包!
这事越琢磨越是心惊,路满当顾不上细想自己何处松懈给了那人可乘之机,如今满脑子全是几个月前那夜遭遇的噩梦般的景象,他只想跑!
便见他转过一条巷子,刚跑了没两步,却突然急急停了下来。
——巷子的尽头赫然一道人影!
他倒吸一口凉气,脑子还未有反应,身体已经自发动了起来往回跑去。
可换了一条巷子,那鬼魅般的人影却没换。
他盯着巷道尽头那道再出现的黢黑影子,倒退几步,胸口嗬嗬喘着短促的气。路满当喉咙深处发出虚弱的一声怪叫,用尽全身的气力和意志第二次转身。
等到第三次见着那影子时,他的衫子已被汗水沁透了。
灌了泥似的双腿软塌塌地直不起来,他瞧着慢悠悠越走越近的人影,认命地跪了下去。
“女……女侠饶命……”
*
“她找你做什么?”
魏郯盯着堂中这个他平时或许瞧见一眼都觉得脏了眸子的褴褛少年,实在想不到黎星要去见这么一个无名小贼的理由。
路满当伏着身子,忍着声音的颤抖开口:“回、回千岁大人的话,女侠前夜要找的并不是小人,而是……而是想通过小人寻到京城荣行的瓢把子——钱万虎。”
“荣行?”
“千岁大人或许听过——兵入官府,贼进荣行。”
路满当小心翼翼地回道:“这荣行说白了,就是……就是贼窝,管着一城的贼。在京城扒窃排赃讨生活的,都得拜入荣行——这叫贴铃做响儿。”
所谓响儿,便是荣行中对贼的称呼。
人分三六九等,响儿亦是如此。京城荣行贴铃为阶,以偷盗的本事高低定铃,一至五铃分别称为铁、铜、银、金、玉五响儿——铃铛数量越多,则在荣行中的地位越高。
铁响儿多草偷,混迹热闹处摸赃扒窃;提铃到铜响儿便成了小头目,能在固定地界内活动,手底下管着几个铁响儿。再往上,银响儿辖一坊、金响儿辖一区,而这地位最高的玉响儿,既是京城荣行本事最大的贼,也是能统领一城偷儿的当家。
“便是贼头。”魏五向魏郯解释。
“大人说的对,不过是个小贼头而已。”路满当立即附和,“在千岁大人面前,什么荣行什么响儿……自然是蝼蚁都不如。”
魏五无视路满当的阿谀,道:“以黎姑娘的本事,想要找出何人都易如反掌,怎的还需要通过你去找?”
“若是只为找出那玉响儿钱万虎人在何处,对女侠来说自是不难,”路满当话顿了顿,语气颇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可是前夜,女侠在见那钱万虎之前,先挑了荣行三处香堂、夺了荣行九只铃铛……这、这便是想要……”
“取而代之?”魏五蹙眉,接下路满当的后半截话。
路满当咽了咽唾沫:“……是。”
堂中寂静片刻。
“她要做贼头?”只听得堂上坐着的魏郯缓慢地开了口,低沉的尾音在这东厂大堂内荡开。
“小人不敢胡乱揣测,但……应当是这样。”路满当犹豫着说道,“按着顺序挑香堂夺铃铛,正是荣行中提铃的路子。”
“不仅如此,在女侠离开总堂之后,荣行内便下了令——要京城荣行的各道响儿,未来都听从女侠的统领。”
魏郯微挑了眉,言语冷漠轻蔑:“统领区区蟊贼……有什么用?”
东厂厂卫数千,倒还不够她使唤了?
堂下的魏五听着魏郯语气不善,便道:“蚍蜉虽弱,尚能撼树。扒窃的蟊贼虽不足入眼,但既然黎姑娘费此番周折,想必是有用得上他们的地方。”
魏郯轻飘飘地看了魏五一眼,后者立即低下了头。
路满当是个会察言观色的,此时眼见着魏郯的视线移向了自己,便赶忙跪伏更低,语气越发恭敬:“小人不知道女侠要荣行的人有何用,但想必是有极重要的缘由——毕竟这夺铃升阶,也不是光抢下铃铛就得了的。”
“荣行虽见不得光,里边的贼规矩却极多,尤重地位尊卑;下响儿一旦犯上,诸如言语不敬、私藏财帛、越界做活一类,都得重罚。而这提铃一则,下响儿要闯上响儿的香堂、夺上响儿的铃铛,除了要比试偷盗本事高低之外,进门便须得先论算下响儿大不敬的罪名,香前见血——以作犯上的惩戒。”
“所以小人斗胆推测,若不是有极重要的缘由,黎姑娘何以能忍下那三刀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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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第 6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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