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明灭

师父和怜卿来到侯府的时候,还带着一个陌生男子,不,陌生美男子。之所以要强调这个美字,是因为他一露面,栖霜就用避音术在我耳畔大声尖叫:“天天天天天哪——这世界上居然有长得这么漂亮的人!”

蛇妖的审美,我搞不懂。平心而论,师父、怜卿和鸦仙的容貌都能称一句天人之姿,美得各有所长,但栖霜视若无睹,却对陌生美男子一见钟情,大概是因为她就好这一口闲云野鹤。

闲云野鹤穿着黑白二色的宽松拖地长袍,脑后的小发髻以细长的素银簪固定,簪上缠绕的白色云河带轻飘飘地荡在空中,其余青丝如瀑布般自然垂落。在他的眉心,有一点醒目的朱砂,仿佛红梅开在茫茫雪地,鲜艳又寥落。

眉心点砂,是道长;而白色的云河带……是鳏夫。

大殷的僧人不剃度,和尚尼姑只用僧帽裹住三千烦恼丝;道人无论男女,皆在眉心点一颗朱砂。开放的风气影响了寺庙道观,僧道不禁红尘,仍可嫁娶,只是遗产皆归教中,不可自留。

素白云河带是淮南道旧俗,立志守寡的妇人耳戴白珠坠,与之相对,鳏夫则头缠素白的云河带。但这些都不是朝廷的明文规定。大殷四十几年前有过一场空前绝后的叛乱,死伤无数,比起守节,朝廷更鼓励改嫁续弦,若育有子女还能得嘉奖。打仗攻城把城墙轰出了许多缺口,找不到石料的人把贞节牌坊拆了砌墙,后来也没再立,这云河带,除了那些前朝就定版的连环画儿,我还是第一次真正地见到。

连环画上的云河带画得不大好看,我总觉得像两根悬挂在屋梁的白绫,吊死的冤魂扯得它飘飘荡荡。但美男子戴着,就别有一番风韵,仿佛那带子一晃一晃,是在拨动心弦。

师父站定,向我们介绍道:“阿真,阿霜,这位是国师将大人。”

这句阿霜听得栖霜捏住我的手,好不容易才忍下一哆嗦。

方才为我们送茶的狐妖侍女也跟着进来了,贴心地为我们关上门,靠在门扉当一尊安静的门神。栖霜还真没说错,鸦仙与怜卿的关系还没有好到成为同盟,这狐妖正大光明地监听我们的谈话,不用想都知道是谁的命令。

“久闻将明灭大人的美名,今日终得一见。”我拱手一礼。

他点头,嗯了一声,眼眸却始终盯着我和栖霜的裙边。他的五官并不锋利,却摆出冷若冰霜的表情,仿佛怜卿顶着师父年轻时的脸,也让我感到微妙的违和。

“将……将大人好。”栖霜有些慌乱地学我行礼,却学得手不是手脚不是脚的。

连监听的狐妖都看不下去:“姑娘,国师大人不捉妖,你不必担忧。”

栖霜尴尬地微笑。

“孟剑圣要留在京中守阵,往后便是我与诸位同行。”国师客气而疏离,“希望大家都别给自己找麻烦,补完天就好聚好散。”

声音听着倒是很年轻的,话却拒人于千里之外。我麻木地回忆他的声音,不去想那句“留在京中守阵”是什么意思。

“阿真,我把照霜给你。”师父解开佩剑的挂绳,把藏在深棕剑鞘里的至亲之剑向我双手递来。他一向珍视照霜,即使是将它送人,也姿态虔诚。

我的双手仍笼在袖中,只望向师父:“师父一人留在盛京,可有危险?”

他道:“阿真不必担忧,若有刺杀,鸦仙大人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我点点头,接过照霜,不再言语。一来,鸦仙的人在听,若有争执,便是我们故意给他递把柄;二来,既然师父和怜卿没有提前告诉我,这要么是觐见太后时道出的新决策,要么是他们早已决定好,无论如何都没有转圜的余地。

多说无益。

客房陷入静默,怜卿便施施然开口:“我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师弟,我们在此作别罢。”

师父的表情很淡然,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我想我应该有一些激烈的情绪,可是在这群年长我几十岁几百岁的人、神、妖里,我也流露不出悲伤的神情。

重逢和道别原来都如此轻易。

他们进一趟宫竟折腾了大半天,繁星绣在黑夜的帷幕间,京中的街坊只剩零星几点灯火。北斗七星忠实地指引着行人的方向,我们在它闪闪发亮的眼睛里一路向西。

又坐上怜卿的马车,我不知该作何感想。出城时我终于看到了城门悬挂的太祖御笔,的确衬得城墙气势非凡,但字迹本身却实在算不上所谓书法。我凝视得太久,怜卿猜到我在想什么,对我道:“身处那样的高位,哪怕是三岁稚童,落笔也会被夸为书圣在世。”

“有些荒唐。”我说。

他漫不经心地道:“这也算荒唐么?那你看到凡人为了一个皇位血流成河,可就找不到词语来形容了。”

国师驾鹤,偶尔能在云间看到他仙风道骨的影子。栖霜借口想吹吹风,自告奋勇当了这个车夫,剩下我和怜卿在车厢里没话找话。

“我们在这里说话,国师听得见么?”我问。

怜卿微微摇头:“他不屑于听。”

栖霜的声音飘进来:“不愧是国师大人,如此有个性。”

……我就知道她坐到车外是为了偷看将明灭。她模仿人类小女孩根本不必学,简直比真正的小女孩更稚气。

“我好像一直没问,你们说的补天到底是怎么个补法?”我道。

怜卿右手握着折叠的骨扇,轻拍左手手心:“这要从很久以前的事说起了。共工与颛顼撞不周山,导致天柱摧折,天幕倾倒,烈火洪水折磨着大地苍生。”

我说:“女娲补天么,我听过。然后女娲斩断鳖足立于四极,炼五彩石补了天上的窟窿。”

他手上动作一顿,摇了摇头:“不是鳖足。娲皇除了炼五彩石补天,还让四个儿女作为新的天柱镇守东西南北四方——其中的一人就在你眼前。”

“你是天柱?当真?”

其实我信了,但实在骇人听闻,我不能不多问几句:“既然要镇守四方,你又为何能到处奔走?”

“因为我把自己一分为二了。”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栖霜放弃了偷看美男,唰啦掀开车帘,用圆溜溜的大眼睛震惊地盯着怜卿:“大人,您别开玩笑,孟真这种没常识的人会当真的!”

“我知道她会当真,所以我没开玩笑。”怜卿笑道,动作轻柔地展开折扇。骨扇在琉璃灯下泛着温润的光。不是象牙,不是玉石,这乳白骨扇取的是谁的骨呢?

“神使没有魂魄,肉/身乃娲皇捧过的一抔土。我所说的一分为二,便是我修炼出了真正的人身与魂魄,而后把魂魄与血肉分离。神使千面死在了漠北的雪地,人不人鬼不鬼的怜卿游遍四方。”

怜卿说得很慢,我想,这大概是很痛苦的往事。

他抛却的毕竟是娲皇赐予他的身体。

“你提到了漠北雪地,那你镇守的想必是北方了。北方的天柱如今稳固否?你一死,天柱岂不坍塌?”

他依然笑着,声音却含了几分苦涩:“与你担忧的相反,北方天柱因为神使千面的死亡而彻底稳固了。”

“……”

我深深地呼吸,努力理解这句话的意义。栖霜口无遮掩,想到什么便脱口而出:“我的天娘啊,大人你不会是要杀掉那三位手足吧?这我就没法跟着你们了,请恕我不战而退。”

她抓着缰绳,一副随时要停车逃跑的样子。

“不是你想的那样。”怜卿用扇子拍拍她的小脑袋,“神何以为神?不是因为他们生来高贵,而是他们拥有日升月落寒来暑往以外的、超脱常理的力量。稳固天柱所需要的祭品,就是神使的‘神力’。”

栖霜嘶了一声:“但这跟杀了他们有何区别?把神使变成凡人,很残忍啊!”

我有些不解:“这为何又残忍上了?”

栖霜皱眉,摇头,唉声叹气:“孟真你这个假神使,如果你呼风唤雨不老不死地度过了几千年几万年,你还愿意当个朝生暮死困于劳役的凡人吗?”

栖霜急起来的时候,很会有文采地长篇大论。

我道:“我大概懂了,就像皇帝在龙椅上坐久了,是决不肯下来的。”

“对嘛!”栖霜给我鼓掌,然后又用大眼睛瞪着怜卿,“大人,你这样稳固天柱,也没轻松到哪里去啊。”

怜卿的手指抚过折扇,不过一眨眼,它就变化为了排箫。

“但是长命女会直接杀了他们。”他说,顿了顿,又道,“她不会容忍背叛与摇摆,所以我的兄弟姊妹只有两条可走:要么被她杀死,天柱断裂,要么与我结盟,献祭自己的神力,稳固天柱。”

栖霜奇道:“没有第三条路么?找个洞窟躲到地老天荒,不也是出路?”

怜卿抿唇一笑,狡猾地把问题引向我:“阿真,你听了这么久,想必心里是一清二楚了,你给她解释解释?”

这人真是。倘若现在顶着的脸没那么漂亮,我必会觉得他面目可憎。

我叹了口气,对栖霜道:“小蛇妖,你不能把蛇的观念套到神使们身上。倘若他们只会像蛇那样一味地躲下去,那神使与凡人有什么区别呢?”

“啊——”她点点头,“我懂了哦。孟真,虽然你是假神使,但到底也算个神使。”

这是夸我,还是骂我?我啼笑皆非,只觉得她太像小孩。

栖霜问到了自己想听的,又缩回车夫的位置。挑起的车帘她忘了放下,夜风很大,偶尔会吹起她的裙摆,但她呆呆地望着天空,浑不在意。

一见钟情害蛇不浅。

怜卿举起排箫试了几个音,音色优美。他吹奏的气息绵长,那支古老的乐曲像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长河,平缓地流淌着。

我对它很熟悉。

“①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我忍不住轻声唱和,虽然有些词跑调了,但曲调的确深埋于我的记忆中。

怜卿放下排箫,问:“你师父给你唱过?”

我面露犹豫,他善解人意地道:“你当然可以保守秘密。”

“也不是什么秘密。”我啧了一声,决定把实话说一半,“师父喝醉之后唱过。不过他只唱过一次,因为他此后都不再饮酒了。”

即使他被蒙住了眼,我也能看出他脸上的意外:“你师父可是出了名的酒中仙,竟然舍得不再碰这杯中之物?”

“他……怕自己喝醉了会发酒疯,戒了。”

师父只喝过那一次酒,爱不爱酒,我大概不能评判。我只知道,他喝醉之后还掐住了我的脖子,双眼通红咬牙切齿地质问我:为什么活过来的是你?为什么?

他掐得那么用力,我永远不能忘记这种无法呼吸的感觉,并不疼痛,只是像被压在千重万重的山下,一阵又一阵地眩晕。

我其实也一直都想问,为什么。

栖霜轻微的呼噜声传进我耳朵里。栖霜化形太早,也是要吃点饭睡点觉的,只要不换回蛇身,她可以完美地混进平凡的人类少女中。

这么单纯的蛇妖,为何要来浑浊的人世又走上一遭呢?

“诗三百最早的曲谱已经失传,这曲子是盈姬所作。”怜卿没有追问,把头靠在窗框,沉静的声音里泛起细小水浪般的惆怅,“很像原曲。”

“你也很想她吗?”我问。

“我不是你师父。我怀念她。”他说。

我突然想笑,笑我师父,也笑我自己。师父接受不了盈姬的死,我接受不了我作为一个替身的诞生。

而知道一切尘埃落定的怜卿悲悯地望着我们。

我问:“我师父一人守在阵眼,会不会遇到意外?”

“鸦仙和我已经说好,他不会让长命女的手伸进盛京。在文昭太后的有生之年里,他都会尽力阻止长命女。”怜卿默了一会,又幽幽道,“但是……如果真被长命女毁掉了天柱,补天大阵也还是有挽救的余地,那便是镇守阵眼的凡人以身祭阵。

“这些他都知道。”怜卿说。

①引用自《诗经·小雅·常棣》

世界观和前情终于铺垫得差不多了……

这章结尾之后会改一下,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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