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长安

北方天柱立于玉门关,为死、生、变化、情此四相中的情。怜卿说,守在这里的是他的哥哥,乐师采薇。

叫哥哥是为了方便我和栖霜理解,其实神使们都是泥土人,没有流过相同的血。怜卿已经有几百年未曾见过这位兄长,在遥远的记忆里,采薇是个很温柔又通情达理的神使。

不过,几百年之后,大概也变了许多吧。

从盛京到玉门关,须经过长安、大散关、凉州和肃州。我们从金陵附近赶往盛京时,怕傀儡师的暗杀会伤到周围的无辜百姓,不曾入城,走小道绕过了城池。但这次,我们会进长安,因为怜卿要杀人。

长安是前朝都城,先皇把幺子建平王分封至此。据说前朝覆灭时大火吞噬了整座城池,冲天的火焰连着夜幕,飞出火场的惟有冤魂。昔日繁华的长安自此一蹶不振,犯人害怕见鬼,宁愿流放朔方都不愿来长安劳作。

但我们亲临长安城下,却发现城头的旌旗飘扬,守卫井然有序,商旅车马在城门排队入城。城门的颜色尚且鲜艳,想来是才漆过。

我们下车等待核查,怜卿解开蒙眼的布带,从怀中取出鸦仙备好的文牒。他换了张相貌平平的脸,蓝白锦衣变成了深绿官袍,长发被规规矩矩地束成发髻。栖霜凑过去看,却看不懂公文,我便解释给她听:“怜卿呢,现在是肃州的一个官吏秦连,先前带着妹妹——也就是我和你——去盛京述职了,现在我们要回去。”

栖霜点点头,表示理解,而后又皱眉问道:“那国师大人呢?”

“国师?你关心他做什么,他直接就飞过城墙了呀。”我有些莫名其妙。

她恍然大悟,长长地哦了一声,而后对我和怜卿说:“我也可以直接变成蛇溜进去。”

“不行。”

意外的,怜卿以非常强硬的姿态插进我们的谈话:“长安大火是因为妖乱,百姓恨妖恨进了骨子里,你一旦显出妖身,他们不砍死你必不罢休。”

栖霜倒吸一口凉气,不敢说话了。

队伍缓慢地前进,有些被放进了城,有些磨蹭了一会,还是打道回府。城门的守卫排查到了我们,为首的人看了看怜卿的文书,语气恭敬却仍是怀疑的态度:“秦大人为何要带两个妹妹一同赴京呢?这一路奔波劳累,竟舍得让妹妹吃苦么?”

我道:“我想知道盛京的风景,所以央求哥哥带上我。”

他的目光移向我的脸,而后又移向我腰间的照霜:“你学剑?”

我暗道一声糟糕,竟忘了把剑取下来。不过他们也搜查了马车,总归逃不过这个问题。

“是装饰品。”真是实话,我师父没教过我练剑。

他把剑拔出半截,照霜的寒光一霎照得天地亮堂,周围的守卫下意识后退一步,而后又戒备地上前,枪尖直指我和怜卿。

为首之人道:“秦大人,如今城中有要事,恕我不能放您进去。”

“你是怀疑朝廷颁发的文牒有误么?”在这样的局面里,怜卿的语气还是淡淡的。

守卫的首领却浑不在意怜卿抬出的名头,丝毫不肯让步:“秦大人恕罪,建平王有令,可疑之人一律不得放进长安。”

我们和守卫陷入了僵持。

“要硬闯吗?”我用避音术问怜卿。

“那我们的文牒此后就不能用了。”怜卿道。

倒是忘了这茬。今后还要进好几座城,文书可不能在长安便失效了。我问:“倘若我们能证明自己是捉妖的义士,而非妖物,守卫能不能放我们进去?”

怜卿道:“我和栖霜恐怕无法证明。”

他变脸,栖霜是蛇妖,只会被守卫乱枪戳死。

我说:“那我来吧。”

我当着守卫的面完整地拔出了照霜。这样的动作无异于挑衅,为首之人面色一寒:“姑娘什么意思?”

“其实我是来长安捉妖的。”我道。

他上下打量我一番,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你?捉妖?”

“家师曾传授我四相剑法。”

在回答的同时,我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守卫抬眉,大约是想问我耍这花招的意义何在,但手中长枪的重量忽然一轻,令他暂时忘记了言语。

所有围住我们的守卫都低头看向自己的武器,枪杆与枪尖连接之处齐齐断裂,砸在城门的沙地上,仿佛一场声势浩大的冰雹雨。

面对众人震惊的神色,我觉得这种时候应该说点什么,于是装模作样地抚摸着其实没起作用的照霜,道:“这便是第一相,长恨春归。”

根本没这种剑法,我编的。

我们先在城中的驿站歇下了。栖霜为我那一式折服,叽叽喳喳地问来问去,我不方便说自己能控制兵器,便信口编造了一大堆,在她眼中俨然成为新一代剑圣。

怜卿没有掺合进我和她的吹牛里,低头看着桌上摊平的地图。我瞟了一眼,似乎是一座宅邸。

我和柳鸿麟切磋时,栖霜没看见,但怜卿不知怎的却旁观了。人毕竟各有秘密,故而我当时没问,今日却忽然又泛起了些好奇。

“怜卿,我有点事要问你。”我坐到他对面,手指摁住地图摇晃。

他抬头:“什么?”

“请问——凡人如何开天眼?”我道。

栖霜双手抱在胸前,啧啧道:“你俩又在猜什么谜呢?”她倒也不是真想知道,走到床边一躺,很快又补上一句:“不用跟我说,我就,额,感叹感叹。”

怜卿轻轻一笑,没卖关子:“凡人的身体和魂魄可以分离,魂灵总能看到更多,此曰离魂。”

前朝有《离魂记》,小娘子的魂魄与心上人私奔,却把身体落在了家中。数年后返家,身魂合二为一。①

此离魂大概非彼离魂,至少我没见过第二个怜卿。

怜卿道:“魂魄无形无色,人不可见。离魂者,状若熟睡,余人不知其魂已飞天外,谒王母而访水君。”

我默了一会,道:“所以你要蒙上眼睛,让人不知你的魂究竟在身体中,还是早已飘到了他们身后。”

栖霜被怜卿文绉绉的话搞糊涂了,嘴上虽说着不需要听,还是忍不住问:“天眼不是凡人们胡编乱造的吗,怎么又跟魂魄扯上关系了?还要蒙眼睛?什么意思?”

这话声音大了些,连客房外的人都听见了。来人在门口踌躇片刻,礼貌性地叩门,问:“秦大人,现在方便见一见客么?”

瘫倒在床的栖霜放下床帘,遮住了自己。怜卿瞟了我一眼,我心领神会,抱着栖霜靠住窗棂,装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架势。

怜卿道:“门未锁,你进来罢。”

他依言推门而入。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穿戴的银甲因保养得宜而闪闪发亮,但并非寻常士兵的样式。

“大人,我是镇妖司的副指挥使薛念梅。”他向怜卿行了一礼,“听闻大人带着捉妖能人进了长安,特来拜见……以及,有事相求。”

“薛指挥使请坐。”怜卿道,“此处没有外人,薛指挥使有话可以直说。”

习武之人大多豪迈,薛念梅大马金刀地一坐,果然没有兜圈子:“城西有妖怪作乱,我想请这位——”

他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但脑子一时卡壳,“位”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称呼。

我看得不忍,道:“女侠。”

“对对对,”他长舒一口气,“想请这位女侠帮忙除妖。”

怜卿忍笑道:“除妖一事我不太懂,薛指挥使问我小妹便好。”

薛念梅这样找来,应当听说过我在城门斩断长枪的事迹,因而怜卿的这句推脱很合他心意。当下便道:“城西有张员外一家,在庭院中种了棵桃花树。张家的小姐最爱在桃花开放时坐树下读书,年年如此,但今年那棵桃树没有开花。张家小姐在树下枯坐了一夜,发了高烧,一病不醒。张员外急得到处求医问药,但无甚作用,不得已经采用了一个道士的偏方。张家小姐服药后果然好转,但醒来之后坚称自己是桃花妖。张员外惧怕,把她锁在闺房里,不料院中的桃树枯萎了,而闺房中竟然长出一棵桃树,把屋顶都捅破了,张家小姐借此逃走,不知所踪。而今城西人心惶惶,官兵和镇妖司中人也寻不见她,实在无奈,才上门求女侠出手。”

这个故事颇有意思。我正思索着,却听到栖霜传来的音:“你答应他,然后说我也要去。”

栖霜是妖,想必听完已经有了眉目。虽然不知她为何那么主动,我还是从善如流地对薛指挥使点头:“指挥使如此看重我,我当然愿意襄助镇妖司。不过我的妹妹尚未见过桃花妖,我想带她也去,见见世面,指挥使大人可否允许?”

薛指挥使起身拱手一礼:“自然可以。能得到女侠的帮助,实乃万幸。”

我和他约定了时间,他在司中有事不便多留,告辞离去。他前脚一走,栖霜后脚就扯开帘子冲过来:“孟真我跟你讲,那个副指挥使绝对是喜欢张家小姐!”

“哦,何以见得?”怜卿抢在我之前,饶有趣味地问。

栖霜竖起食指晃悠晃悠:“都到这种程度了,他还坚持说那是张家小姐——他不想让她死呢。妖怪是必须被除掉的,但被妖蛊惑的人呢,值得相救。”

她已经完全忘记我和怜卿先前那些雾里看花的话了。

①唐代《离魂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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