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渊将鹿时抱回瑾月山,给他换上新的衣服,在床上安顿好,随后撩开衣袍下摆,一屁股坐在了房间的大门前,用一种逐客的眼神瞪着门外的众人,意思是不准他们进来吵闹。
所以其他人就只能老老实实呆在山洞外的树林里等他们。许是因为山神回来的原因,当寒生领着陆溪屿随意在一处石头上坐下来时,惊奇地发现,他们脚下的土地像是被重新注入了生命一般,飞快地焕发了生机。
小草从地底钻涌而出,野花在眨眼间于茎头开放,并且,这一势头迅速地延伸至他们头顶的树冠,只片刻的功夫,他们就被大片的阴翳给完全笼罩。
小野兴奋地在脚下的草地上又跑又跳,叫喊道:“哇,哇,山神回来了,瑾月山也回来了!我要去告诉那些到外面去的小伙伴,把他们一个个全都叫回家!”
“小野——”
寒生在那边唤他,正要哭笑不得地说别那么激动,他已是立即幻化成了梅花鹿的模样,蹦蹦跳跳地往山脚的方向跑去了。
寒生无法,重新转过头来给灰头土脸的陆溪屿擦脸,然而一抬眼,就注意到了不远处的树后,一个孤孤单单坐在石头上的身影。
他眯缝着眼仔细观察了一番,发现那个家伙似乎是之前被麟渊揪在地上揍的白孔雀。于是放下手里的陆溪屿,起身走了过去,在前者的身边坐下,道:“你……是叫秦雀吧。”
“你管我呢。”
听见那沙哑的声音,寒生抬头一看,才发现秦雀的眼睛肿得像两个核桃,想必是在他们离开的这段时间一直躲在这里哭,才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的。
他在寒生的眼里看起来就像个小弟弟,面对他时,寒生不自觉多了几分温柔,就算他语气很冲,也没有要生气的意思,只是道:“现在既然山神回来了,你也就不必自责了,之后若是麟兄还要来揍你,我会帮你拦着他的。”
秦雀的鼻中轻哼了一声,把脸扭到一边去,嘀咕道:“谁让你帮忙拦着?”
寒生笑了笑,道:“现在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他们都在那边,听不见我们说话,你同我说说,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秦雀还是之前那副不耐烦的表情,表现得对寒生的靠近很是抗拒。但经不住他的循循善诱,在一通耐心劝说过后,还是开口道:“本来我是住在半山腰的,和他住的地方有一段距离,所以那些捉妖师偷偷摸摸从山下上来的时候,他完全不知道。”
秦雀口中的他,指的就是山神鹿时。
“那群捉妖师来找了我,起先我还以为他们是来抓我的,被吓得要死。结果他们不仅没有抓我,还给了我很多东西,说是知道我想要什么,他们可以帮我达成心愿,但前提是,要我想办法把他引诱出来。”
“我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但他们告诉我他们是山神的仇敌,想要报复他,就只是把他捉来打一顿,不会做别的。恰好那个时候因为那条臭龙的事我也很讨厌他,想着如果能看见他被揍,应该也挺有意思的,就答应他们了。”
说着说着,秦雀竟是哭了起来,呜咽道:“我把那家伙喊出来之后,那些捉妖师就冲过去了,我听见他在那里叫我,但是我没有过去,反而跑掉了。之后过了很久才去找那些人,然后就发现他们把山神抓进了笼子里,而且将他伤的很重,看样子,他差点死掉了。”
寒生若有所思道:“你在对上那些捉妖师的时候,难道没有想过,他们既然是人类,主要是职责就是斩杀妖怪,特地不远千里来到瑾月山找山神,难道不是有什么目的吗?”
秦雀用双手捂着脸,哭泣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都是我的错,我还以为他们只是来打那个家伙一顿的,谁知道他们会把他抓走啊……等一下他醒过来肯定会来骂死我的,小殿下,你说我要不要现在卷铺盖走人啊……”
寒生一只手放在他的头顶上,稍微俯下点身,正视他的脸道:“不要,你若是走了,山神醒过来找不到你,他肯定会难过的。”
“他难过什么?他巴不得我离开瑾月山呢。我每天闹事,把瑾月山搞得鸡犬不宁的,还阻止他和那条臭龙在一起,最后在他被抓走之前还对他做了那种事……”
“哪种事?”
秦雀抠着手指,几乎要把头埋进地里:“就,就是把他绑起来,衣服扒了,然后……”
寒生震惊道:“什么?难道你睡——”
“我没有睡他!没有!!”秦雀突然大叫起来,打断寒生的话:“我,我就是在他脖子和肩膀上咬了几口,留了几个印子而已,其他的什么都没干!!”
“……”
寒生挠挠头道:“那,那个时候……山神有说什么吗?”
秦雀的气焰又小了下去,道:“他也没生气,就是抱住了我,然后奇奇怪怪地说了一句‘你早和我说啊’,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寒生点点头,顿时就了然于心了。
山神一直是一个很温柔的妖怪,即使面对作为他弟弟秦雀的这般胡闹,也没有生他的气,反而还觉得是自己的原因,没有及早体察到他的心思,才害得他如今变成这副模样。
寒生叹了一口气,道:“好了,别说什么要离开瑾月山的话了,这里可是你的家,你就算要走,山神也不会让的。在他醒过来之后,你去找他认错吧,他不会生你气的。”
“……”
秦雀不再答话,寒生也不说他了,就只是这么安安静静的坐着,没过多久,突然听见附近传来一阵脚踩在枯叶上的声音。
寒生一抬头,就看见陆溪屿一个人摇摇晃晃走了过来,看见他在这儿,磨蹭着脚步来到他身边坐下,将头往他颈侧一埋,整个人滑溜溜地钻进了他的怀里。
边上的秦雀道:“这又是谁……”
寒生侧头看陆溪屿。他一直紧闭着眼睛,没有说话,只是这么静静地靠着,似乎就是想和自己黏在一起。也没有生气,抬手将他头发上的一片树叶摘了下来,和秦雀介绍道:“这位是我的……”
他本来想说是我的朋友,又觉得这个称呼过于生分,便想改口说是我的心上人,但对于这三个字又实在是说不出口。低头瞧着陆溪屿可怜巴巴的样子,突然就想逗逗他,抬起头,刚正不阿地对秦雀道:“这位是我的伴侣。”
在秦雀发出“啊?”的一声时,陆溪屿也猛地将脑袋抬了起来,对上寒生的眼睛,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嘴上还没有开口,身体已是先一步扑了上来,全身的重量倾压在寒生身上,使得他一个重心不稳,带着两人一并往后栽了下去。
“啊——”
寒生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
他掉下去时后脑勺正对着的位置有一块石头,本以为自己会撞到上面脑袋开花,可除了身体上一重,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后脑勺却是被人稳稳接住,抵上了一片温热的柔软。
等到和陆溪屿纠缠着翻滚到一侧的草地上,寒生趴在他的身上低头看他,这才注意到他方才接着自己后脑勺的那只手竟是鲜血直流,应该是在石头上磕得不轻,皮都被磨破了。
他挣扎着爬起,同时把陆溪屿也拉起来,面对面坐在草地上,握着他那只手,有些生气,责备道:“你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又做那些奇奇怪怪的事?看把你自己搞成这副样子,很好玩吗?”
陆溪屿扁了嘴巴,委委屈屈地道:“我没有……”
寒生无可奈何,这家伙脑子不清醒,就算被骂了也只知道哭,脑袋上肿起的大包也没有消下去,还没时间马上带他去看大夫,搞不清楚这到底对他的智力有没有影响。
所以寒生也就不骂他了,看着他往外冒血的手背,把自己头发上绑的发带扯下来,当做绷带给他包扎好伤口,又牵起他的两只手一并捏了捏,道:“好点没有?”
陆溪屿点点头,继续噘着扁成鸭子一样的嘴巴,朝前面对面抱住了寒生。
寒生在他后背上轻轻抚了抚,将下巴搁置在他的肩头,觉得有些累,长长呼出了一口气。然而没过多久,感觉有人在看着他,抬眼朝那个方向望去,很快就对上了秦雀那副惶恐不已的眼神。
“……”
寒生有些尴尬,想要从陆溪屿怀里脱离出来,但对方一直死死抱着他,实在没法,只能对秦雀道:“你要不——”
“我我我……我先走了,你们继续!”
秦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捂着痛处龇牙咧嘴,又三两下飞快爬起,头也不回地逃离了这个暧|昧的是非之地。
“……”
寒生又叹一口气。恰逢怀里的陆溪屿感受到周围危机解除,抱着他,将脑袋像小猫一样在他颈侧蹭了又蹭,还哼哼两声,弄得寒生立马心软了,抬起一只手在他后脑勺上摸了摸,叫他别害怕。
鹿时醒过来时,瑾月山正值日暮光景,他被麟渊搀扶着从山洞内走出。这会儿寒生还在忙着给陆溪屿梳理他那一头鸡窝一样的头发,感受到周围闹哄哄的气氛瞬间安静下来了,一抬头,就看见站在树下的一位天仙似的存在。
那个时候寒生就在感叹,不愧是神啊,光是安安静静立在那里,他和他周身的事物就仿佛在散发着莹莹的白光。
鹿时第一个看见的就是寒生,在见到他后,面上的表情很明显滞愣住了一下,随后握着麟渊搀扶他的手臂,微笑道:“好久不见,小殿下。”
寒生赶紧把手上的陆溪屿放开,站起身来,拍拍衣服上的泥土和灰尘,有些不好意思道:“山神大人,好久不见。”
鹿时又笑了,道:“怎么七百多年不见,小殿下变得如此生分了?分明小时候来瑾月山的时候,还跟在我后面唤哥哥的呀。”
一提到哥哥,寒生瞬间就想起了自己的亲哥,在四下搜寻一圈,找到了和盛长南坐在一起,被后者绑了满头麻花辫的褚霜年。对方像是也听见了他们对话的声音,站了起来,正在到处寻找他们所在的位置。
鹿时还在那边道:“听龙太子说是小殿下救了我,真是太感谢了,若是没有你,我都还不知道现在能不能活着——小殿下?那边有什么吗?”
“啊。”被点到名,寒生急急忙忙将头转了回来,可就在此时,鹿时恰好透过他,看见了正伸出两只手在空中胡乱挥舞寻路的褚霜年。
他的笑容再一次凝固了,怔怔地望着后者,像是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半晌过后,看见褚霜年还像无头苍蝇一样在那里乱摸乱撞,对寒生道一句“小殿下,等我一下。”便松开麟渊的手臂走上前去,在褚霜年的跟前停下,凝视他片刻,抬手轻轻捉住了他的手腕。
“嗯?”褚霜年不知道是谁来了,道:“尘儿,是你吗?还是长南?”
没有人回应他。
褚霜年开始感到有些奇怪,觉得面前这人怕不是除了他们之外的其他人,逐渐害怕起来,道:“你,你是谁啊,我弟弟呢,我朋友呢,他们——”
鹿时手上稍稍一用力,就将褚霜年拉进了他的怀抱。他紧紧拥着他,感受他较七百年前消瘦了太多的体格,喉中有些哽咽,道:“是我,太子殿下。”
褚霜年求助的手悬停在了半空。听见他的声音,同样是不可置信,过了许久,才能够壮着胆子将掌心抚上他的后背,细细体会着那别样的体温,颤抖道:“你……你是小时?”
鹿时道:“嗯,太子殿下,别来无恙。”
褚霜年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是经历了那样一场举族覆灭的战争,他如今还能够好端端地站在这里,除了瞎了一双眼睛。
褚霜年反向拥抱住他,也道:“别来无恙。”
寒生他们和鹿时围坐在一片草地上,谈论着瑾月山这些日子发生的事。讲到那群人类的所作所为,鹿时不免落寞,觉得自己甚是无能,不仅不能够守卫山脚民众的田地,更无法保护山上的各色生灵,山神庙倒了是小事,可就连运转整座灵山命脉的扶桑树,他都没有能力护住半分。
寒生便将旱魃行至此地的事情告知于他,鹿时在震惊之余,仍是颇有自责,还是麟渊大气出言道:“这有什么,反正不管是干旱还是山荒,都不是你的错。若是因为山神庙塌了不开心,我给你重修就是,去瀛海取最好看的珠宝金银,给你的山神庙镶上金。树倒了也没关系,我给你扶起来,反正我化身龙形那么大,直接把那树一拎——”
“好了好了。”鹿时受不了这家伙在这里吹嘘,堵住他的嘴,嗔怪道:“就你厉害,按住你的灵穴,把你变成小蛇,看你还能不能跑去拎树。”
鹿时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即使生气也没有一点威慑力,不过还是很好地把麟渊治住了。后者垂下头来,抬手摸摸自己的龙角,道:“阿时别说了,等下全世界都知道我妖力微弱的时候只能变成蛇了。”
寒生和褚霜年在对面偷笑,鹿时听了麟渊这话,也忍不住笑出了声。但没过多久,他的笑就收了回去,目光变得有些惆怅,有意无意撇了几眼靠在寒生肩头的陆溪屿,道:“可你总是这样,就知道嘴上说说,实际上遇到什么事,让你去做,你都不愿意……”
麟渊急吼吼道:“我哪里不愿意了,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啊,你就算要天上的星星我都给你摘下来,想要瑾月山的地盘变大一点,我就把周围的土地全都给你掀了垫山顶!”
鹿时知道他在说笑,也想笑,但是笑不出来,还是麟渊又问他:“阿时,你是又有什么想让我做的事吗?”他这才挺起腰杆,用一种忧愁却又坚定的目光看向他,道:“带我回瀛海。”
周遭的气氛瞬间就冷下来了。
寒生不敢说话,陆溪屿和褚霜年也一左一右抓握着他的手,麟渊的脸色稍稍沉了下来,思索片刻,道:“阿时,你能够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想让我带你回去吗。”
“……”
鹿时不说话,麟渊又赶紧道:“不是我不想带你回去,我是觉得我们两个就这样在瑾月山生活,也挺好的呀,我又可以和你在一起,你也不必离开瑾月山,你不是这里的山神嘛,你若是走了,山该怎么办呢?”
“我不当山神了。”
鹿时突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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