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杪秋院,一进门,寒生和陆溪屿就撞上了晏泊尘。
太久没见,他竟是变得有些陌生。面色更为阴沉,发冠也不好好带,随意插根簪子。让人意外的是,手上虽抱着兔子,脸上却带了伤,两三道,像是被剑意所伤。
看见他们二位,只是停下脚步,示意性地唤一声“师娘”,没再讲话,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
望向他远去的背影,寒生与陆溪屿面面相觑,道:“他是……怎么了?”
前往何风吟房间。刚进到屋里,就看见江元青的身影,依旧在忙里忙外。何风吟坐在床上,气色已完全恢复,无需养病,身前小几上摆着一副棋盘,看上去方才与江元青在下。
何风吟热情道:“师娘!你们回来啦?事情解决得如何?”
寒生道:“嗯,都解决好了,只是……”
“只是什么?”
寒生指指门外:“你师兄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脸上为何会有伤?”
江元青拖板凳过来,给他们分别倒了茶。寒生和陆溪屿坐下,小抿一口,看何风吟敛了神色,道:“师兄……两日前回来的,回来时满身是伤,怀里还抱着兔子,听他讲述,他和……道盟的人打了一架。”
陆溪屿手一哆嗦,热茶倾了出来。寒生先他一步拍案道:“什么?他同道盟的人打了一架?!杪秋院这边收了消息吗?”
何风吟道:“没有,在他回来之前,大家都不知此事,在那之后也未见道盟发话,看上去,是有意隐瞒。”
陆溪屿咳嗽两声,道:“他有同你说到底是什么事情吗?”
何风吟摇头道:“师兄不愿说……不过听同他一道前往望仙府的弟子讲述,似乎是因为那只兔子。”
“阿泠??”寒生和陆溪屿齐齐道。
想着回来时,确实看见阿泠以原型的姿态被晏泊尘抱着,看上去病恹恹的,连化形的力气都没有。寒生道:“莫不是阿泠在那里出了什么事,晏泊尘发觉是道盟干的,一怒之下就和他们的人动了手?”
陆溪屿道:“有可能。晏泊尘不是会在外随意与人起冲突的性格,他将那只兔子看得那么重,能逼他出手,应该只有它了。况且,道盟本就视妖如仇,先前你有我在,都被他们的人胆大包天地捉走了好几回,阿泠被我们一个快递寄过去,又成天在他们跟前晃悠,他们不可能视若无睹。”
寒生点头,又问何风吟:“我看你师兄脸上的伤还挂在那里,他未让大夫作处理吗?”
何风吟道:“哦,姓江的之前领了大夫去瞧他,被他赶出来了。”
“……”
“那他方才出门,有提前说是去哪里吗?”
何风吟道:“不知道,他回来这几天都不同我们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旁江元青弱弱举手:“那个,陆院长,夫人,今早我去厨房给阿吟做早饭时,听见晏公子在数库房里存的青菜萝卜,说是没多少了,应当……是去菜场买菜了?”
寒生认同道:“应该是的,给阿泠买吃的去了吧。”
陆溪屿双手抱头,悠闲道:“那便行了,走吧媳妇儿,去门口堵他。”又扭头冲江元青笑:“你们小两口继续玩。”
何风吟手上摆棋的动作停滞住,同江元青一起僵硬转头,望他和寒生离去的背影,喊道:“什么啊!!”
*
晏泊尘一手提了菜篮,一手抱昏睡过去的兔子,刚进到自己的院子,就瞧见抱手倚在门边的寒生和陆溪屿。转身想逃,陆溪屿先一步闪至他面前,道:“想去哪里。”
寒生和陆溪屿人手捧一杯茶,坐在晏泊尘房里,盯着他布置他在房间一角特地开辟出来的兔子窝。
重新换上新垫料,安插上他自己动手做的小木屋、滚轮和爬梯等物,将买来的包菜萝卜堆放在角落,又把怀里的兔子小心翼翼放进窝里。结束后,晏泊尘缓缓行至二者对面,掀开前摆,正襟危坐。
“……”
三人相顾无言。晏泊尘静静等他们喝完一杯茶,起身道:“师父师娘若是看望够了,便回房吧,舟车劳顿这么多日,也该累了。”
陆溪屿感受到冒犯,更觉在寒生面前丢了脸面,叫住他道:“晏泊尘!你这是何意,我们刚来就要赶我们走?你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师父了?”
晏泊尘背影顿住,折返回来,坐回原来的位置。以为他是折服于自己的威严,陆溪屿感到颇为受用。谁知他轻声道:“师父,声音小点,阿泠在睡觉。”
眼看陆溪屿要爆发,寒生将他按下,撇了一眼屋角兔窝里缩成一团的小棕球,道:“泊尘,希望你认真同我们说,你和阿泠在望仙府发生的事。”
晏泊尘闻言,脸转到一边,有意回避。寒生便循循善诱:“是道盟的人先挑起的事端吗?”
“……”
房中如死一般,晏泊尘不答,寒生又说:“是不是道盟的人对阿泠做了什么?我看你抱他回来,他一直是那副病恹恹的状态,身上的妖气也很微弱,怕是连化形的力气都没有。”
“……”
晏泊尘分明就坐在他们对面,两只耳朵也清清白白竖在脑袋两侧,可就是对寒生问出的每一问题置若罔闻。眼睫垂下去,视线仿佛要盯入地里。
“晏泊尘!你聋了是不是?你师娘问你话!!”
陆溪屿忍无可忍,出声斥责道。
晏泊尘仍是不语,视线投向那团在睡梦中无意抖动耳朵的小毛球,凝眸片刻,道:“师父,师娘,我和阿泠无事,他只是累了,休息几日便好,你们请回吧。若是师父担心会因我导致杪秋院引火上身,还请放心,不会出现此事。若他们执意要追责,师父可将我推出去抵祸,不会殃及你们的。”
“晏泊尘!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引火上身,什么抵祸?你到底带着那只兔子在望仙府干了什么?我不是让你去看着盛长南,让他别对寒凛太子动手动脚吗,按理说你好好在那呆着便是,你这又是在折腾些什么??”
晏泊尘难得在陆溪屿前表现得低眉顺眼,未作任何反驳。道:“对不起,师父。”
陆溪屿一掌拍上额头:“我真是服了你们这些兔崽子,大的小的没一个让人省心。你好歹告诉我,你是因为什么和他们的人打起来的?因为那只兔子吗?他们要抢你兔子,你不让?”
“……”
晏泊尘只语不言,只是依旧道:“对不
起,师父。”
陆溪屿双手抱头,几乎要气绝,正欲开口大骂,被寒生一手捂住嘴。寒生起身拉他,道:“泊尘,你是你师父手下最能干的弟子,既然你这般说,那相信你定是将事情处理好了。我们便不再干预,你和阿泠好生歇息。”
将还在奋力挣扎要骂人的陆溪屿夹在腋下,寒生转身要走。没走几步,再度停下,回身叮嘱道:“脸上的伤,记得看大夫,久了会留疤。”
晏泊尘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表情微怔,许久后,朝那个方向弯腰拱手,行上一礼。
“阿生你干什么?为何不让我问清楚!他什么也不说,倔得像头牛,若是不骂,一辈子也不会开口!”
陆溪屿被寒生单手拖回寝房,往床上丢下,爬起来还在叽歪:“这么严重的事,他却闭口不谈,谁知道望仙府几日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小子还是当今中戍少年捉妖师排行榜第一,脸能够被伤成这副样子,定是寡不敌众。可想而知道盟有多少人出来与他对打!绝非儿戏,此事绝非儿戏啊!!”
寒生一指抵在他的额心,将人定住,叹气道“别喊了,饶你在他面前鬼吼鬼叫,他也不会与你开口半分。”
“那怎么办?道盟的人受了气,定不会善罢甘休,是怕是将此仇记在心里,等着日后要报复杪秋院!”陆溪屿双手捂脸,尖叫道:“若是他们在我们出门的时候大举前来怎么办?若是他们联合全中戍其他捉妖院,势必要将我杪秋院剿灭怎么办?若是因为此事,我们全院成为道盟的追杀对象怎么办?!”
“完蛋了!媳妇儿,我们跑路吧??”
“……”
寒生一拳捶在陆溪屿头顶,将他捶得抱头痛叫:“安分点,没那么夸张。你好歹是一院之长,就算真发生了此事,难不成你能够最先临阵脱逃?你好意思吗?”
陆溪屿抱着脑袋委委屈屈道:“那晏泊尘那小子闯祸了,我们不跑能怎么办……”
寒生转身往书房的方向走:“先等着吧,看道盟的反应。若是他们那边将此事在外大肆宣扬,使杪秋院成为众矢之的,那我们就和他们打;若他们没有动静,一切如往常,那就说明此事是他们不占理,我们也就不用再担心了。”
“好好好,不愧是我媳妇儿,想得就是周到——什么?!和他们打???”
陆溪屿突如其来尖锐一声几乎可以冲破房顶:“我我我我们和他们打??我们打不过啊??”
“……”
“不是媳妇儿,我们怎么打的过啊?那可是陈应那死老头在管的道盟啊?除了有穿心院的弟子,还有全中戍除杪秋院外其他捉妖院的精英猛将,光凭我们和他们打,怎么打得过??”
“……”
陆溪屿从床边追着过来。寒生在他书房的椅子上坐下,一手扶额道:“你不是成天吹嘘杪秋院是天下第一捉妖院吗。你三个弟子分别是少年捉妖师排行榜前三,你又是差点要当上道盟盟主的人,还有我在,怎么就打不过了?”
“是,是嘛……”陆溪屿两手食指相对,小声嘀咕道。
“行了,把妖怪图鉴找出来给我,我要在里面查点东西。”
“嗷嗷,妖怪图鉴啊,那玩意我有,等我找找啊……”
陆溪屿踮脚在寒生身后书架上观望,一排排翻找过去,半天没找到,屁股三番五次从寒生身侧蹭过。每蹭到一次,就同他说一声抱歉,而下回路过又继续再蹭。
寒生忍无可忍,终于要骂人。还未开口,被陆溪屿一把从椅子上掀起:“阿生你让一下,上面的我看不见……”
寒生一手撑住桌沿,防止自己因惯性摔倒。头却被迫朝前低下,长发整个垂到脸颊两侧。勉强爬起,却被发丝糊了满脸,看上去灰头土脸的模样。
“哎哟,找到了,怎么在这儿呢。”
陆溪屿踩着椅子在架子顶层夹缝里找到书,慢吞吞撅着屁股回到地面,一转身,就对上一张黑乎乎的脸。
“哇!鬼啊!!”
衣襟被一把揪住,陆溪屿看着那张拨开头发后横眉立目的脸,举起双手道:“我错了媳妇儿。”
被收拾一顿后,陆溪屿蹲在角落安静抱头,不敢再吱声。寒生翻开那皱巴得宛若曾经被人拿到茅房当厕纸的图鉴,在靠近尾端的部分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
是有关莽荒原雪兔的介绍。
“高原雪兔,栖息于寒凛境内,夏冬两色易毛。成妖妖力偏弱,但以迅捷、机敏、能在土中飞速打洞著称。曾有捉妖师抓获一红眼雪兔,具有蛊惑人心之技……”
“红眼雪兔?”
寒生思索道:“我记得雪兔一族皆是黑眸,阿泠和曾经在寒凛皇宫服侍的雪兔宫人都是如此。只有在中戍地界为人类饲养的家兔是红眸,却从未见过红眼雪兔……”
“阿生,为什么要看这个啊。”
陆溪屿冷不丁从寒生腿间冒出,趴在桌沿上看他方才读过的文字。
寒生将他的脑袋按下,继续看书道:“因为我觉得,此事一定是因为阿泠而起,而时至今日,我对他的了解并不算多。”
他指着文字最后一段:“这里提到的红眼雪兔,你知道这件事吗?”
陆溪屿细细打量半晌,回想道:“这个……我还在杪秋院当弟子时师父在课上讲过,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了,那个时候第一世的我都还没出生……”
寒生摸着下巴道:“一千年前,在寒凛……那不是我还在皇宫当皇子的时候吗……我怎未听说过此事?”
“应该是缪传吧,怎么可能会有蛊惑人心的兔子。要不就是那捉妖师眼瞎,将随意捉来的红眼家兔当成了雪兔,还著书立传,将这一荒唐言论传了下来……”
“……”
寒生合上书,向后仰靠在椅背上,撩起前额垂发,道:“也罢,先不管此事,静等道盟那边的动静吧。”
让人颇为意外,接下来整整两月半,杪秋院未收到过任何来自道盟的信函,也未从外界听说关于兔妖乱府的消息。仿佛此事从未发生,亦或道盟有意隐瞒。
总之,此事算是告一段落。
隔日阿泠醒后,听闻寒生回家,照往常一般欢天喜地去寻他,扑进他的怀抱,在他膝上撒娇打滚。未见任何异样。
尽管寒生心中有疑,也不好直接开口询问,只好假装无事,耐心同他一一讲述此去瑾月山的所见所闻。
一抬眼,便能看见晏泊尘抱臂倚在墙边,目光斜斜地倾向他们二者。发现寒生的视线,朝他点点头,继而转向别处。
此时此刻,千里之外莽荒原上的雪,下得更大了些。纷纷扬扬,堆积在长时间没有住人、那整片雪原唯一矗立的草房上。
“轰——”
一阵闷响响起,因屋顶的雪积压过厚,整个房体不堪重负,轰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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