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后,一直到陆溪屿成年,寒生都没有来过一次。
从他第二世起便如此。在出生时前来看望一眼,留足念想,之后二十年强忍**,不加以干预他的生活。等到他及冠,再去找他,重新闯入他的世界,试图唤起他曾经的记忆。
寒生等得苦,但他早已习惯等待。哪怕自己日夜以泪洗面,想陆溪屿想得要发狂,他也不会主动出现在尚是一个孩子的陆溪屿面前。
因为,那个时候的他心智尚未成熟,若自己这样一只妖怪站在他面前,并理直气壮告诉他:“喂,我是你前世的情人,今世来找你,你要对我负责。”他怕是会被吓得当场嚎啕大哭。
寒生计算着日子,本打算在陆溪屿举办及冠礼时去他家寻他,不料半途出事。紧赶慢赶解决完,从妖族地界飞速赶往邢城,抵达他家门口,已是在六年后了。
寒生站立在熟悉的陆府门前,心脏狂跳不已。在心底千万次演练,等会儿见到陆溪屿时,要说的第一句话。
你好,陆公子,好久不见,你还记得我吗?
你好,陆公子,在下慕名前来,想同你交个朋友。
你好,在下途经此地,实在口渴,能让我进去喝杯茶吗……
寒生心道,见到他的第一眼,先瞧他面对自己时的脸色。若是有所触动,就说第一句话;若是一脸陌生,便说第二句;若是满眼警惕……说第三句好了。
寒生将所有情况谋划一遍,确认无误,鼓起勇气,敲响面前那扇布满灰尘的陈旧大门。
敲第一回,无人应声。
又接着敲,敲了三十来下,依旧没有动静。
待到他再次抬手,欲继续敲时,身后传来一路人的声音:“你找陆家人有事吗?”
寒生回头,看见一个拉车的老汉。
老汉道:“他们家早不在邢城住了,好几年前便举家搬迁去了南方,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寒生双眼微瞪,道:“什么……”
“他们走时也没说具体去哪,只知道是往南方去,家里的物品器什全都搬走,侍女和仆人也跟着一起,应当是要在那边定居吧。”
老汉说着说着变成自言自语,拉着车往前走掉。寒生垂着双手站在原地,眼神呆滞,里面什么情绪也没有。
“走了啊。”
半晌后,他喃喃开口道。
不知是对自己说,还是对他人。
寒生站在人来人往的街边,不知该去哪里。
从妖国地界狂奔而来,散发赤足,什么也没有带。身上更是没有一个铜板,穿的衣服都破了不少洞,全身脏灰,超过三日粒米未进。
寒生舔舔干涩的嘴唇,心道,要不回家吧,回他的莽荒原去。
就算哪里已成一片废土,大雪将所有的皇宫民居全然覆盖,自己即使回去,也是无所落脚,没有食物,最终会葬尸荒野。
但起码那是他家,他的父皇母后在那里。
寒生又猛一摇头。不行,那样的话,自己三百年的等待,不完全白费了吗?所有经历的苦难和抓心挠肝变得一文不值,甚至在他人眼里,只是一个蠢如鹿豕的可笑疯子。
起码还是去找找,顺着往南的方向东走西闯,一路寻问。陆家是当地的大户,举家搬迁一事,途径之地,总归能问出什么来。
寒生心底这般想,脚下已是迈出步伐。可此刻,他连东南西北都分辨不清,才走出一步,就双腿一软,倒在地上。
“啊!这人是怎么了?怎么晕过去了?”
“有没有事啊,要不要帮忙送医馆啊?”
“快来人快来人,这里有个人晕倒了!”
这是寒生存在最后一丝意识时所听见的声音,再往后,便一无所知了。
*
待到寒生醒来,周身异常温暖,身体也没有任何不适。白色的柔软将他包围,使他仿佛置身云里,轻飘飘的。只要一闭眼,就可以再度沉沉睡去。
他半睁着眼,看顶上天花板一派陌生的装潢,不知自己这是到了哪里。想要起身,又贪恋将自己包裹的温暖,不舍动弹。
直到门被推开,屋外进来一人,伴随着蒸腾的饭香,对方看见睁开眼睛的寒生。
寒生迫不得已,撑着床面坐起来。原本满是脏污的头发变得干干净净,还带着淡香,从肩头丝滑地垂落。身上的破洞黑袍也被褪去,换了一身洁白的棉布里衣。
他甚是不适应,知道定是来者带他回来,给他梳洗干净的。不知自己身上的污渍给对方带来多大麻烦,清理的时候是否会觉得,还不如当初继续让他躺在大街上。
寒生没敢抬眼,长发遮挡住大半脸颊。直到那人走至床边,用带着欣喜的音色道:“公子,您醒了啊。”他才猛地抬起头。熟音入耳之时,对上那双他朝思暮想的眼睛,一瞬间眼泪要掉下来。
好在他反应迅速,立即用右手遮挡住自己脸颊,努力忍下喉底的哽咽,用平常的语气道:“嗯。谢谢你救了我。”
对面那人没有看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泪光,搬了一小桌过来,将端来的肉粥放在他面前。
“公子,您方才在街上晕倒了,我将你带了回来。看样子你是很长时间没吃饭了,直接吃油腻的也对身体不好,先喝些粥吧,等晚上再给你炖鸡汤。”
寒生低头看眼前那碗热气腾腾的碎肉粥,凝眸许久,双手颤抖着捧住。道:“谢谢。”
那人还在说:“我之前给公子洗了个澡,您应该不介意吧?而且您穿的那件黑袍破了不少洞,已经不能穿了,我将它扔了,给您买了件新的,等吃完饭您试试大小。”
“……”
寒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道:“谢谢你。”
那人笑道:“不用谢,像公子这般貌美的人躺在地上,任凭谁见了,也不会舍得直接走过吧。”
寒生握着筷子的手攥紧了,头低得几乎要埋进碗里。
“好了,您慢慢吃,我先去院里洗衣服,若是有事便唤我。”
终于,寒生开口说出了除谢谢以外的第一句话。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离开的脚步停下,转过身来,笑道:“瞧我这记性,都忘了与公子互通姓名。在下名叫陆川涯,是邢城本地人,今年二十六。公子你呢?”
“……”寒生喉头蠕动两下,道:“我……姓寒。”
“……”
陆川涯微笑着等待寒生报接下来的家门和年龄,静待许久,对方却是没再开口。陆川涯左等右等,没等到,只当是他不愿意说,依旧微笑行礼道:“原来是寒公子,在下知晓了。”
陆川涯出去后,寒生继续盯向眼前那碗肉粥,怔愣半晌,突然持起碗筷,往嘴里大口扒拉起来。
吃完,他将碗往前稍稍一推,看向前方雕花的床尾,再度愣住,忽地就哭了。
他怕门外的陆川涯听见,将手臂抵在嘴前,努力阻挡喉底的呜咽声。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疯狂地从眼下喷涌而出。
是陆溪屿,刚刚那个就是陆溪屿。
他没有去南方,他还在邢城。
他只是不记得自己了。只要与他相处一段时间,稍加提醒,在某个恰当的时机,他就能够想起自己。
分明第二世他回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将以前的经历忘得干干净净,像一个从来不曾与自己混迹在一起的人一样。仿佛他们的生命从未交轨,哪怕是那一次的相见,也不过是萍水相逢。
可只是将以前的经历重演一遍,自己怎么就承受不住了呢?
寒生好想冲出去,冲到那人面前,揪住他的衣领朝他喊道:“陆溪屿!我劝你马上想起我,想起我们以前所有的经历,给你半刻钟的时间!!你再不想起我,再不与我相认,我就,我就!……我就要受不住了。”
寒生的泪滴滚落下来,滴到腿上放着的小桌板上。他觉得这个东西有些碍事,想把它拿开,将其往外侧用力一推。不料力气过大,桌板失了重心,朝床下翻倒下去,连带着上面放着的空碗一起,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大的动静。
“怎么了公子?发生什么事了?”
陆川涯慌慌张张从门外跑进,看见地上的桌板和碎裂一地的瓷碗碎片,吓得几步冲到床边:“公子你没事吧?有没有伤到?”
他侧过头去看寒生的脸。寒生来不及躲闪,被他瞧见满脸泪水。陆川涯惊叫道:“怎么哭成这样?哪里伤到了吗?很疼吗?公子你等等,我去给你叫大夫!”
陆川涯转身要走,寒生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待到他错愕转身,低头道:“我没事。”
陆川涯道:“没事怎么会哭?不是因为受伤了疼吗?”
寒生道:“没有,是因为……我太饿了,粥很好吃。”
寒生说话时,始终没敢抬头。说完这一句,他感受到陆川涯停顿了许久,随后展颜笑道:“原来是这样,被饿到了啊。粥厨房还有,我去给公子再盛点,地上的碗没关系,我等下来清理。”
他将倒下的桌板扶起,又将几个大一点的碎片踢到一旁,怕扎脚。之后往门外去。
寒生目送他离开,默不作声地低头抠了抠手。脸上的泪水也已风干,不想再坐着,躺下用被子蒙住头,将自己陷入长久的黑暗。
“寒公子?寒公子。”
昏昏沉沉间,有人在晃他。勉强睁开眼,就看见陆川涯坐在自己床边。
陆川涯伸手将盖住他脸的头发拨开,道:“寒公子,睡觉不能用被子捂着头,容易缺氧的,你看,你的脸涨得通红,都有些呼吸不过来了。”
寒生也是觉得闷得难受,但没有力气起来。听对方在那边讲话,又将眼睛疲惫地闭上,手脚发软间,感觉自己被人从被子里抱了出来。
陆川涯面对面抱着他,一只手托在他的臀下,一只手护着他后背,让他全身趴在自己怀里,抱着他往房间的某处去。
迷糊间,似乎听得他道:“寒公子,方才你睡觉出了不少汗,衣服都湿了,我给你再沐个浴,换身干净衣服。”
寒生只想睡,懵懵地点点头,任凭他抱着自己,脱下上身下身的衣裤,赤|身|裸|体地进入水里。
寒生呆坐着,不一会儿,感到对方也进了浴桶。吓得一瞬间就清醒了,扭头道:“你,你做什么?!”
陆川涯果然也脱掉了自己的衣服,光着膀子进来,裸|露的腹部结实厚重,有紧致的肌肉突起。
陆川涯的手臂搭在桶沿上,两条腿大喇喇从寒生身侧穿过,做出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道:“没什么呀,就是一起洗个澡,节省些时间,等下吃过晚饭,我就不用再去单独烧一桶热水沐浴了。”
“……”
寒生无话可说,只能默默转过去。同时仍觉担心,不自觉用双手捂住胸口,胆战心惊地接受来自后背的目光注视。
后背发觉一阵瘙痒,像是有什么在触摸他。寒生被惊了一跳,下意识要转身,肩头被人按住。陆川涯在后面沉声道:“先别动。”
寒生不敢动了,默默感受陆川涯的指尖在他后背游走。将他的长发拨至胸前,露出后背的皮肤,五指按上去,在皮肉上按出几个小小的凹陷。
随后,松了开来,往下滑动,到达蝶骨下方,在竖直的两条上用指节来回摩挲。凝视许久,将手收回来,只言未语。
寒生忍不住道:“怎么了?”
陆川涯注视着寒生后背上两条对称的长疤,道:“没什么,有点灰。”
“……”
寒生自知肯定不是什么灰,更是早已忘却自己后背伤疤的事情,不知道对方在看什么。但也不好开口询问,只是将胸前的头发撩到背后,双腿蜷缩起来,抱着膝盖,脸埋下去。
陆川涯率先离开浴桶,擦拭干净身子,穿上里衣,去找了一套新的给寒生。寒生接过,小声道:“谢谢。”对方点点头,转身往书房的方向去。
等到整理好,寒生透过房间的窗户,看见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中午吃的粥虽香,量没有多少,他吃过饭,又睡一下午,到此时已是消化得干干净净,肚子又叫了起来。
陆川涯看他几眼,没有说话。但也像是焦急起来,将房门打开,频频探头往门外张望。
过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寒生听到外面院门被打开的声音,有什么人进了院子。脚步快速,像是在赶路,很快从黑暗当中走近,出现在檐下的光亮里。
来人是一个女子,长相清丽,放在人堆里,算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她与陆川涯相对,在屋外叽里呱啦讲些什么。寒生离得远,不太听得清,只是看到这副场景,觉得心中始终闷着一口气。有些难受,喘不上来。
他眼眶热热的,心脏高高悬起,总是在担心些什么。想再看清楚些,却又不敢再看,怕他们以为自己不在,在屋外做出些什么亲昵的举动。
到那个时候,寒生可能会觉得,自己不如从未来到这里,一开始,就饿死在荒郊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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