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那个姑娘,是何风吟?”
回忆回到一半,忽然暴起胖揍陆溪屿一顿的寒生躺在草地上,扭头看边上被打成猪头的陆溪屿。
陆溪屿顶着包子脸点点头,含糊道:“饭是杪秋院厨房做的,她给我送过来,看你那样一副表情,就想着逗逗你,谁知道你居然会哭……”
“你还好意思说?我变成那个样子是拜谁所赐?骗我很好玩是吗?你看笑话看得很开心啊?”
寒生怒气瞬间上涌,一个翻身,提起拳头又要揍他。
“啊啊啊错了错了!我真的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啊啊啊啊啊!!!”
寒生抓着陆溪屿头发再次暴打他一顿,将人一丢,躺回原地,头枕着胳膊,闭上眼睛。
陆溪屿脸肿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但还是不怕死地靠过来,瞎子摸黑感受到寒生的所在地,在他身边侧躺下。抱着他的腰往回一揽,让其翻身滚进自己的怀里。
寒生也没再打他,主动将脸埋下去,身体拱进怀抱。
他们在山上睡到半夜,陆溪屿突然爬起来晃醒寒生,嚷嚷自己冷,说要回家。
寒生半梦半醒,很是生气,但也没功夫揍他,拎上自己的衣服,主动趴上他的后背。等他整理完毕,用轻功行走至山林间,身体摇摇晃晃,觉得很是舒适,头一歪,又睡了过去。
不知是夜里几点,隐约感到陆溪屿抱他回到杪秋院寝房,将买的东西往角落一丢,将他塞进被窝。之后自己也爬进来,总算能安分老实贴在一起睡。
在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寒生再次被门外的什么声音吵醒,像是有人在用尖锐的嗓音大喊大叫。不在他们院里,但隔得比较近,还是十分聒噪。
于是寒生去摇陆溪屿:“喂,你快起来听听,外面是什么声音?”
陆溪屿睡得像头猪,冷不丁抬头,道:“啊?”
寒生侧耳道:“外面好像有人在吵架!”
陆溪屿又躺下去,顺带将寒生按进被子,嘟囔道:“没有啊,是你做梦了……快睡吧,马上要天亮了。”
寒生也是怀疑自己,半信半疑闭上眼。刚要睡着,那叫喊声再次响起,透过院墙钻进他的耳朵。
寒生迫不得已爬起,往窗户的方向张望半晌,又去摇陆溪屿:“喂,你快起来!真的有人在吵架!”
陆溪屿不情愿翻个身,将一条白花花的腿露在外面,拽着寒生胳膊,想要将他扯回来:“真没有……”
寒生看他这副死样,恨不得一拳把他捶死在床上。但又侧耳倾听了好一会儿,发现果真听不见声音了,自己也是困极,只当方才是做了个梦,惴惴不安躺回去。
头一沾到枕头,陆溪屿立马双手双脚缠绕过来,像八爪鱼一样将他抱得死死的。寒生无可奈何,自己靠过去一点,陷入温暖的包围。眼皮很快沉重,没多久,便再次睡去。
寒生睡到日上三竿才醒,猛地一下坐起,一股强烈的不安感铺天盖地向他袭来。回想起昨夜听到的声音,总觉得不对劲,正欲下床去查看,发现自己的腰被拽着。低头一看,陆溪屿还睡得昏天黑地,没有一点醒来的意思。
寒生一巴掌扇他脸上:“起来!!”
陆溪屿发出一声猪吼,一骨碌爬起来,捂着被扇疼的半边脸喊道:“谁!谁袭击我!”
寒生抓了床尾的衣服甩他脸上:“快点起床,等下去院里看看!”
陆溪屿嘴噘得可以挂油壶,不情不愿翻身下床。等到寒生洗漱完,整理好头发站至门边,回头望,发现这家伙也跟了过来。不过只是胡乱在身上套了一件乞丐外袍,脸上油光满面,头发也像鸡窝一样炸开,就这样若无其事地打算跟他出门。
寒生霎时怒气上涌,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人拖至装了水的脸盆面前,将他的脑袋用力往里按下。
一刻钟后,陆溪屿顶着被揍了三四个包的脑袋,站在寒生面前嘿嘿嘿,勉强收拾得能够出去见人。寒生受不了了他,不想再看那蠢猪一样的脸,揪着人后颈就把他往门外拖。
前院吵吵闹闹挤了不少人,弟子们不知为何没有去讲堂念书,教场也没人,全都跑了出来。中轴线那边还围了一圈光头,也是得知消息,跑出来凑热闹的小和尚。
寒生抓着陆溪屿扒开层层人群,挤到中间去,发现竟是江元青拿了条板凳坐在那里,怀中抱一个不知道哪来的小婴儿,乍一看,还有些许眼熟。
寒生行到江元青近前,错愕道:“江公子,你这是……这小孩哪来的?风吟呢?”
江元青抬头看他,面色很是阴沉,像是遇了什么大事,道:“阿吟她……去她姐姐那里了,这是她姐姐的小孩。”
寒生这才猛地想起,江元青怀中抱着的那个婴儿,正是之前何雨落到杪秋院来时,用绑带背在背上的那个孩子。
寒生下意识道:“她姐姐怎么了?”
江元青身形一顿,垂下头,将怀里趴着睡觉的婴儿往上抱一点,道:“她姐姐……昨夜难产,不在了。”
“什么……”
寒生犹如五雷轰顶,甚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站在原地,向后倒退几步,靠进身后陆溪屿怀里。没多久,又上前,震惊道:“你,你说她姐姐……不在了?”
江元青眼神黯淡,似是十分不愿提起,但还是轻声道:“嗯。”
寒生完全不敢相信这个事实,整只妖都愣住了,抬手抓抓头发,喃喃道:“怎么会难产呢?分明半个月之前还好好的,还能够来杪秋院走动啊……”
江元青道:“昨天半夜,阿吟姐姐临盆,她的那个丈夫没有及时去找大夫,一直在睡觉。她姐姐痛得不行,血流一地,实在撑不住,就……”
“什么?!她姐姐都那样了,那个男的也不去给她叫大夫?就自己睡觉,让她这么疼了一夜?!”
寒生怒吼出声,转身重重往陆溪屿小腿上踹一脚:“跟你一样没出息的东西!叫你晚上睡睡睡,早些起来赶过去,说不定还能赶上!!”
无端卷入的陆溪屿被踹倒在地,捂着摔疼的屁股哎哟叫唤,委屈道:“我,我真不知道昨天夜里出事了嘛,还以为是梦里的声音……”
“就你这猪脑子,你意识的到什么?成天就知道吃喝拉撒——还在地上爬!给我滚起来!!”
陆溪屿像螃蟹一样双手双脚着地,想要趁寒生不注意从人群脚下溜走。被寒生抓住,直接两步上前,给他屁股上又来一脚。
“啊啊啊不能踢,不能踢!等下给我踢出痔疮了!!”
陆溪屿三两下爬起,躲到江元青身后。寒生抓不到他,在对面大喝:“滚过来!去找何风吟!!”
陆溪屿方才探出身子,抱着双手挪回寒生身边。后者作势要抬手打他,他赶紧举起胳膊抵挡。等了半天,耳光没有落下来,抬眼一看,发现寒生已是扭头往门外走去。
陆溪屿连忙追上,同时不忘回头喝退围在院子里的弟子们:“都回去上课练剑!等下我回来要是看见谁偷懒,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弟子们顿时作鸟兽散。
寒生带着陆溪屿赶至城郊的村子,在路上狂奔的时候,仍是难以接受这件事的发生。
何雨落那样一个真挚善良的农村妇女,经受了那么多年的苦难,在重遇何风吟后,原本马上就可以幸福了的,却还是被一次生产,在痛苦之中夺去了生命。
分明前一段时间,还在自己面前言笑晏晏,说着要天天来杪秋院看何风吟,才过没多久,就不在了。
寒生拖着陆溪屿赶至时,那一方农家小院里安安静静,没有一点声音,甚至,如死一般。
预想中何风吟和她姐夫吵架的场面没有发生,寒生小心翼翼推门进去。
屋子不大,一眼就能看全室内所有装饰场景。泥铸的墙壁地面灰尘仆仆,所有家具陈旧破烂,几乎没几样看得过眼的东西。唯一一张小桌上,放着几盘发臭的饭菜,凌乱地泼洒出来,看样子,是昨日没来得及收拾的晚饭。
小厅中央的地面,有着一滩干涸血泊,旁边的泥地上,是几道深邃的抓挠痕迹。看样子,是之前躺在这里的人,在剧烈的痛苦之下抓出来的。
屋内有人,是何风吟。即使寒生和陆溪屿站在门口许久,也没有转过身来看他们,只是坐在床边,背对着他们,一动不动。
床上躺着一个人,身上盖着白布,从头遮到脚。侧边放置一个篮子,里面盛着一团红色的小东西。寒生眯眼端详,被其样貌吓了一跳,大胆猜测,那是从何雨落腹中取出来的婴儿。
寒生上前,小心唤道:“阿吟,你……还好吧?”
听见寒生的声音,何风吟终于有了反应,只不过是眼睫颤抖几下,张张嘴,道:“嗯,师娘,我没事。”
寒生继续小心道:“那个……那个男人呢?”
他指的是何雨落那个名义上的丈夫。
何风吟的目光又冰冷下去,盯着前方泥覆的黄墙,毫无感情道:“腿被我打断,从邢城赶出去了。孩子我抱回杪秋院,下回再在这里见到他,直接杀了。”
寒生心底发悚,但也不好言说,道:“确实,你姐姐的孩子不能让他带,放在杪秋院是最好的。”
何风吟不再说话,从床边站起,转身往门外走去。寒生不明所以,急忙喊住她:“风吟,你去哪?”
何风吟站住,道:“去棺材铺,定棺材和墓碑。”
他们在这里忙活一天一夜,为何雨落挑选了郊外一处风景很好的地方。后者腹中的胎儿,早在母亲离世后的不久也跟着夭折,是后面何风吟请大夫来将其取出,方才能够见到他的全貌。
是一个小男孩,若是能够顺利出生,应当会很健康的。
寒生和陆溪屿帮着忙,将何雨落的尸身放入棺中,顺带上那个婴儿,将其放在他母亲身侧。
因为何雨落是从外地嫁到这里,没有任何相识的亲戚,更不可能去找那个男人的家人,于是他们省去葬礼步骤,直接将她下葬了。
下葬那日,江元青抱着小孩从院里过来,晏泊尘、阿泠,以及院里的弟子,和西佛寺那边的小和尚,也全都跟着。
不知是谁起的头,他们一人手中捧着一束小小的白菊。小和尚们分散开来,围坐在墓葬周围,说要为何雨落的亡魂进行超度。
追过来的老方丈本想一人敲一棍子,见到此情此景,也放下了法杖,安立在一旁,静静看着,未加以阻拦。
寒生接手孩子,同何风吟一起,看陆溪屿江元青晏泊尘他们三个,一齐将棺材挪入坑底。小孩乖乖的,趴在寒生肩头,全程不哭不闹。倒是何风吟,拼命在压制喉底的呜咽,同寒生道:“师娘,我姐姐……嫁人的时候,那个男人就没给她举办婚礼。”
寒生闻言,瞳孔微缩。
何风吟的眼泪落下来,道:“现在连她走了,我们也没法给她举办葬礼。”
“她挺要面子的,若我执意给她举办,到时候没有一个亲朋好友来吊唁,她知道了,肯定会难过。”
寒生一时词穷,没有出声。不是不想说,而是完全说不出话来。良久过后,一只手搭在她的肩头,低声道:“你姐姐……也算是解脱了,在人世间遭受了那么多苦难,日后在那边,一定会生活得很幸福的。”
何风吟双眼怔怔地望着前方,突然猛地回头,一把栽进寒生怀里。双手抱住他,脸埋在他胸口,将自己剧烈的哭声掩盖:“师娘,你,你回去替我谢谢我师父……谢谢他当年救了我,给了我一条新的命,让我不用像我姐姐这样过一辈子……”
她哽咽道:“我,我不是说我姐姐不好,我是,我是不想成为她这样的人……我若是像她一样,在十五六岁的时候随随便便找个那种人家嫁了,每日洗衣做饭,大着肚子在田地里操劳,几十年给自己买不起一件衣服,生命里只有那做不完的家务事和一无是处的男人,我,我会疯掉的……”
寒生稍愣,旋即眼神柔软下来,在她头顶上抚摸道:“好啦,知道了,我会同你师父说的。你也不必害怕,你不会成为那样的人的。之前那件事情,就当没有发生,你师父会继续把你当亲徒弟,你也可以一直在杪秋院。你还很年轻,前途还很光明,有很多的风景没有去看,很多的新鲜事物没有尝试。会有人一直爱着你,你……会幸福的。”
听到“会有人爱你”这几个字,何风吟抬起头来,泪水鼻涕糊了一脸,傻道:“什么,什么意思啊……”
寒生往她身后瞟一眼,道:“你……回头看看?”
何风吟猛地回头,看见江元青正站在离她十步远的位置,满脸忧愁地望着她,道:“阿吟,你没事吧?”
何风吟脸一红,转回来,小声嘀咕道:“什么嘛,他算什么……”
寒生笑道:“他好像有话要同你说,你不如过去瞧瞧?”
何风吟尽管不情愿,碍于寒生发话,还是磨磨蹭蹭过去了。一走到江元青近前,后者立马靠过来,从怀里掏出手帕,半蹲下身给她擦眼泪:“阿吟,你……别哭,哭了不好看,你姐姐知道,也会伤心的。”
何风吟闻声,当即变得像一只炸毛的小猫,跳起来揪住江元青头发,骂道:“什么?你说什么?!我不好看?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不好看?你自己看看你自己,长得和头猪一样,你有什么脸说我不好看?我看你是活腻了!!”
江元青抱头鼠窜:“啊啊啊!对不起我说错话了!你好看你好看!!”
寒生笑着看他们追闹跑远。晏泊尘干完活,将放在草地上的兔子往怀里一塞,过来同他示意,领着弟子们和小和尚先行回杪秋院。陆溪屿也到他近前,接过他手里的小孩,朝坟墓的方向扬扬下巴:“阿生,墓碑立好了。”
寒生望向草地中央孤零零的一座坟,嘴角的笑意减下去,心中忽地感受到一股莫大的酸楚,道:“喂,陆溪屿。”
陆溪屿应道:“怎么了阿生?”
寒生道:“以后每年清明和祭日,都带着杪秋院的所有人过来祭拜。”
陆溪屿顿了一瞬,很快明白他的意图,点头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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