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寒生没有转头，陆溪屿也无勇气与之相对。视线不自然移向脚尖前方的地面，道：“我……死了。”

他真的死了，那个时候。

□□被卷上破烂草席，随意扔到一处乱葬岗，在累累白骨和尸山中间腐烂发臭，招来虫蝇，体表爬满白色的蛆虫。

只是魂魄因为一些原因，得以回到人间，恰好看到那一幕场景。

但陆溪屿说不出口。他不敢说，怕自己说了寒生会一拳把他打死。

所以只是用长久的沉默来回应。

等了大约半刻钟，寒生不等了，转身往原先的马车处走去。

“阿生！我，我……”

陆溪屿怕他要甩下自己，急急忙忙追上。却瞧见他只是行到云云仙跟前，与对方说话，放了心，缓下脚步，小心翼翼挨过去。

“仙仙，你之前说，这群子民，现在有多少数量了？”

云云仙道：“本来是两千五百六十一只，七百年里出生了一千八百四十三只小妖怪，现在是四千四百零四只了。”

“一千八百多只小妖怪……你之前不是同我说出生了上万只吗？”

“……”

云云仙将视线撇开，道：“还不是因为当时太生气了，为了恐吓你乱说的。”

“六百多户人家，有好些都只剩下了一两只妖怪，有繁衍能力的妖怪不到三百，在七百多年里更是每日处在逃难和恐慌之下，出生的孩子就更少了。”

寒生咬咬指节，并没因云云仙骗他生气，只是忧心道：“嗯，还是得有一个稳定的环境，族群才能正常繁衍。仙仙，要不你将他们……都带回莽荒原吧？”

云云仙仙冷哼一声，没说话，转身往山谷的一侧去。

寒生知道他又生气了，但也没法立刻哄好，只是追上去道：“仙仙，我说的是真的。那些驻扎在莽荒原的人类已经离开了，现在那里除了白雪，什么都没有。也不用担心会有人类突然闯入，我们可以在人类和寒凛的边界上设下结界，让其他人进不来。就让陆……我朋友帮我们弄，他是杪秋院的院长，法力很强的，不会让人类随意——”

“好了，先别说了。”

云云仙只顾往前走，没有回头：“那是之后的事，现在先别管。”

云云仙没有跳起来对他破口大骂，寒生放心了不少，依旧跟着，同他一起进入到一处避风的山壁下。那里驻扎了许多简易帐篷，看起来是他们夜里休憩的地方。

云云仙提着手上最后一袋快要冷掉的饺子，掀开其中最大一座帐篷的帘子。进到里面，寒生环视四周，发现这里几乎家徒四壁，让人不忍细看。

所有的家具都是用石头和木板搭成，床也是在地上随意铺了些被褥，生硬的很，一旦下雨，就会全部湿掉。也没有衣柜书桌之类，不用的东西暂时用布袋装着；用来查看逃跑路线的地图，也是随意铺在一块石板上。

在寒生看来，这里完全不能住人。

不过，除了这些场景之外，更让寒生惊讶的，还是端坐在床铺上，除了云云仙之外的另一只妖怪。

不知为何，他身上没有散发出一点妖力，以至于寒生在转眼看见他之前，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注意到之后，再怎么努力，也没办法将视线移开了。

因为，那妖怪脖子上顶着的一张脸，他万分熟悉。

云云仙将带进来的东西随意往地上一丢，只拿着那袋饺子，走至那只妖怪身边。在床铺上跪坐下，打开袋子，絮絮叨叨道：“喂，臭豹子，我回来了。带了一些饺子，听说人类地界在过年，这是从我一个朋友那里弄过来的。你应该没有吃过饺子吧，我特地给你留了一点，还蛮好吃的，要不是顾着你，我肯定全部都吃掉了。”

寒生站立在不远处，震惊地望着这一幕，没有想到，云云仙这七百多年，居然一直都和对方在一起。

云云仙用两根粗树枝当筷子，从袋中颤巍巍夹起一块，递到那妖怪嘴边，道：“臭豹子，快尝尝，真的很好吃，再不吃就要冷透了，到时候我就不给你留了。”

奇怪的是，不论云云仙怎么说话动作，那只妖怪始终不为所动，像是没听见似的，如一尊雕塑端坐在那里。

云云仙将饺子举在他的嘴边，努力想要扒开他的嘴唇往里塞。那妖怪毫无动静，即使前者都快要爬到他身上，露出来的狐狸尾巴在他手边摇摆，脸上也依旧是一副淡漠的神情，不为他所影响。

寒生看着，心都要揪了起来。

那妖怪，是他在寒凛当皇子时，父皇派在他身边保护他的雪豹侍卫，名字叫安无霁。

在寒生被大臣送往人类地界后，便再也没看见过他，想来应该也是参与了那场战争，侥幸存活下来，并与云云仙相聚。

可他虽本身性格冷淡，只会在当年的寒生遇到危险时流露出担忧的神情，但也绝不会对于云云仙这般的过分骚扰，丝毫不予反应。

要知道，当年他被皇帝派遣到自己身边后，只对自己说的话唯命是从，连太子对他下的命令都不好使，更别提会给云云仙面子了。

如今这是怎么一回事？

寒生视线紧盯安无霁的眼睛，想从那双灰蓝色的瞳孔中查看出些许端倪，可遥望许久，什么也没看出来。

只是觉得，那双本该深邃的眼眸里，少了些什么。

没有一丝生气，目光涣散，空洞无物，光线招进去立马消失。就好像坐在那里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妖怪，而是……一具尸体。

什么？！

寒生大惊，上前几步，紧蹙着眉头，仔细将安无霁全身上下每处打量一遍。终于，在他一侧脖颈处，发现了一个黑色的线头。

不是从他衣领中横出，而是直接从他皮肉之下冒出来的。

再一细看，他右颈的半圈皮肤稍有褶皱，十分突兀地展露在外，与光滑的另一侧格格不入，看起来如同有人用细线密密缝了一圈，要将某些豁口闭合住。

至于那豁口是什么，在脖颈这种地方，自然不言而喻了。

寒生喉头犹哽，眼眶发起热，再上前一步，张张嘴，想要“委婉”提示云云仙这个事实。

安无霁已经死了，虽不知道他的尸身为何没有灰飞烟灭，一直保存到现在，但你这样强行喂他吃饭，他是吃不了的。

可再一想，既然云云仙和对方相伴七百余年，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安无霁已经死了？怕只是不愿相信，用了某些法子强行保留下他的肉｜身，做着一些自欺欺人的把戏。

云云仙还在那固执地举着饺子，只是喉底发出的声音，渐渐有了哽咽之色：“喂，臭豹子，你快吃啊，我都喂你这么久了，手都举累了。你难不成就让我一直这样？嗯？快吃吧，再不吃，我真的全部吃掉了。”

“……”

寒生咬咬嘴唇，正欲开口，忽见安无霁动了起来，震惊地瞪大双眼。瞧他抬起一手，干脆利落拍掉云云仙手上的饺子，随后，在后者错愕的目光里，一手揽住他后背，将他拉入自己怀里，紧紧箍住他。

云云仙动弹不得，只能在他怀里呜咽出声，道：“干嘛啊，你个臭豹子，一点用都没有。什么都是我干，我管那么多子民还得来管你，一点都不给我省心呜呜呜……”

安无霁似是听懂，抬起一手，在他后背轻柔地抚了抚，以示安慰。

寒生震惊得不能再震惊，走到二者面前，低头道：“仙仙，他这是……”

“怎么了？”云云仙蓦地转头，打断寒生的话，语气中带了些许威胁，意思是不准他问有关安无霁的事。

寒生欲言又止，辗转几番，最终只是道：“原来雪豹侍卫和你在一起啊，我之前还在担心，他会不会在那场战争里……你们是怎么见到面的？”

云云仙也觉得以这样一个姿势在寒生面前有些尴尬，想从安无霁怀里挣脱出来，却动不了，只能将脸埋在他的胸口，闷闷道：“当年，人类捉妖师打入皇宫，陛下和娘娘于前朝自刎，我在后宫，差点被人类抓住。是他救了我，带着我从皇宫逃出来。”

“后面我跟着他带一群残余的子民逃到后城门口，人类捉妖师追来，他将子民们安排出城，后将我推了出去。叫我带他们跑，自己却关闭了城门，独自在里面应迎敌。”

听到这里，寒生大抵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安无霁当时将现在的这群子民护送出城，顺带将云云仙扔了出来。确认他们安全后，将唯一的出路堵死，把自己和一群捉妖师关在城内，展开了一对多的一场混斗。

结果显而易见，安无霁敌不寡众，被捉妖师斩杀于剑下，但不知具体是什么原因，尸体没有立即灰飞烟灭，而是倒在地上许久，直至云云仙折返回来寻他，用妖力和灵药重新加固住他的躯壳魂魄，才能勉强变成今日这副模样。

只能做一些简单的肢体动作，不能说话，不能进食，对于外界环境的变化感知淡薄，唯一能确切感受到的，是云云仙在他身边。

并且只对云云仙的存在有反应，就连寒生这样一个他曾经忠心耿耿侍奉的主人，他也认不出来了。

寒生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用何言语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云云仙还趴在安无霁怀里，蓬松的狐狸尾巴在身后摇啊摇，显示他此刻心境舒坦了不少，也很满意后者的怀抱。

寒生忧心笑笑。这样也好，妖死不能复生，真正的安无霁再也回不来了，但至少云云仙愿意，也可以借此方法聊以几分慰藉。

家人们，今天去当特种兵了，实在太困，眯着眼睛写几千，受不了，即将睡die，凑合瞧瞧，明天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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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观旧人眼眸不似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