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
尽管内心震撼,寒生还是保持着得体的礼貌,挤出一丝生硬的笑容道:“你是说,你是地府的阴气幻化而成的妖怪?”
那妖怪有些不好意思,飞快地瞥陆溪屿一眼,道:“嗯,就是以前在地府工作,管理那些死去的魂魄。后面因为出了一些变故,工作没做好,被赶出来了,所以才流落到人间,不小心被人类抓去……”
寒生心底一颤,忘记了自己身后站着的那个家伙,下意识道:“你说你以前在地府工作,那你可曾遇到过……一个叫陆溪屿的魂魄?”
“……”
那妖怪眼神忽地慌乱起来,频频往陆溪屿身上瞟,意思是问他怎么办。陆溪屿也急,用手势告诉她随便说点什么遮掩过去。等到因为动静太明显,寒生奇怪地顺着视线转头,又赶紧收回手,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抬头挺胸平视前方。
寒生道:“你在干什么?”
陆溪屿道:“啊?什么?没有啊,我就是有些热,扇扇风,嘿嘿。”他装模作样掏出手,当做扇子在脸边用力呼扇起来。
寒生皱眉,警告他:“给我老实一点。”转回去,继续向那妖怪温和道:“有吗?如果有的话,可以告诉我吗?”
冥妖支支吾吾,看陆溪屿一副我不管了,你自己看着办的表情,只能道:“都,都这么久的事了,我在地府每日都会见到成千上万只魂魄,他们的名字也只会在生死薄上随意扫一眼,记不得那么清的……”
寒生明显失落:“啊,这样啊……没关系,我就是随口问一句,不用太放在心上。”
有弟子来送让厨房准备的饭菜,寒生接来,在冥妖面前支好小桌板,道:“给,先填些肚子吧,就算是地府的妖怪,应该也要吃饭……”
冥妖想说她其实可以不用吃,但怕继续推辞,寒生会发现出什么来,只好道谢接过。趁此时,陆溪屿赶紧道:“阿生,你也该饿了吧,那几个兔崽子应该也快回来了,你先去厅堂吃饭吧。”
寒生起身,点点头,又道:“你怎么不去?”
陆溪屿道:“那什么,之前买这妖怪不是花了点钱,我得先去记账上,然后数数还剩多少……”
说起此事,寒生变得柔和起来,脸上起了愧疚之意,不假思索道:“好,那你也快点过来。”
送走寒生,陆溪屿没有直接走,屋内陷入长久的沉默。终于,他开口道:“你怎么在这里?”
冥妖牙尖嘴利道:“你问我?怎么不问问你自己干的好事?这里是你的地盘?那妖怪是谁啊?不会就是你之前追得死去活来的那个吧?追到手了?现在是你媳妇儿?”
陆溪屿道:“……嗯。”
冥妖双手一叉,道:“我真是服了,成日跟个没脑子的蠢货一样,头一回见还以为是我没看清楚,原来真是只公妖怪啊?”
陆溪屿不答反问:“公妖怪怎么了?”
“没怎么没怎么!谁管你去追谁啊?你就算去酆都给我们阎王求亲都没问题!关键是你别来折磨我啊?你看我现在这副鬼样子,全是你害的!!”
“……”
陆溪屿不自然瞥她一眼,道:“那什么……分开的时候你不还在地府工作……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你还好意思问!!”
冥妖激动得捶桌板道:“还不是你小子干了那些个好事!!先是三番两次使唤我,要我给你看地上你媳妇儿的情况,我偷摸着给你看了几次还不够,最后一次看完,居然还直接冲破地府跑了!!老娘带府兵追你十万八千里才把你拖回去,结果后面中秋你又给我跑一趟!!你一个死人哪那么爱往阳间跑啊?老老实实在地府呆三百年不行吗?你知不知道这回你才刚转世没多久,干的事全被阎王发现,你什么事没有,结果反倒是老娘被赶出来了!你个狗东西,赔我饭碗!!!”
陆溪屿:“……”
冥妖越说越气,差点要把面前的饭菜全给掀了:“你知不知道老娘在那里打工多少年了,好不容易等到能够升职的机会!!以后再也不用看管你们这些个破魂魄,可以有自己的书房自己的鬼差,朝十晚四还包吃包住!!啊啊啊啊陆溪屿!!我真的要杀了你!!!”
陆溪屿:“……对不起。”
冥妖指着他鼻子道:“对不起有个屁用!你等着,我现在就去把你干的那些破事全部告诉你媳妇儿!我要他揍死你!!”
陆溪屿扑通一下跪下了:“我错了姐,求你别告诉他,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一个地府的妖怪要你什么东西?你能给我什么好东西?我不管,我现在就去告诉他!!”
冥妖说着就要掀被下床。陆溪屿急忙拦住她:“别别别!大姐!冥妖姐姐!我真的错了,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你会因为我丢饭碗啊!你,你看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我两辈子死之后都是你来接我,能不能网开一面,饶了我吧……”
冥妖一顿,暴怒道:“不!行!你不说我还没想起,自从你这个狗东西被老娘接手之后,我运气就没好过一天!!不是被阎王骂就是被那两只吊死鬼排挤,连被关着的鬼魂都敢向我吐口水?就是因为你,你个晦气东西!!”
陆溪屿于混乱中举手道:“请问姐姐,两只吊死鬼是谁?”
冥妖一愣,咬牙切齿道:“黑!白!无!常!”
“哎呀!”陆溪屿头上被重重一击,捂着脑袋跳开。眼看冥妖几步走到厅堂,又忙滚过去展臂拦下她:“姐姐姐姐,求你了,别去告诉他好不好,实,实在不行,我帮你找个活干!”
冥妖再度一怔,不过很快继续敲他道:“你帮我找活?你能找到早十晚四包吃包住还有书房和差使的事吗?找不到就给我滚开!”
“啊啊啊!好疼!怎,怎么这样啊,我上哪里去给你找这种活干嘛……”
“那你自己找不到还好意思把我的饭碗搞丢了?你说你怎么赔我!!”
陆溪屿抱着头,委委屈屈道:“实,实在不行,我找个地方送你去养老,行不行嘛……”
冥妖听到“养老”两个字,先是一喜,随即又骂:“养老?我养什么老?我看着很老吗?我这么年轻貌美,你居然说我老?!”
“没有没有,我是说——啊啊啊啊啊!哎呀!”
陆溪屿跑着跑着,被角落的一个花盆绊倒,人整个地飞扑出去,脸着地,刚好滑到大门边。捂着屁股龇牙咧嘴好一阵,一睁开眼,就看见门外面站了一双纤细的脚腕。
后面追赶的冥妖也没了动静。陆溪屿不敢抬头,就先往回看,瞧见前者竟是丢下他,躲到屋子角落,用帘布将自己严实裹起来,一点也不露出身子,假装对方看不见自己。
陆溪屿正要大喊她没义气,领口突然一紧,他被人单手从地上揪了起来。
因为对方身高没他高,自己两只脚勉强能拖在地上。他就以这样一个姿势挂着,缓缓转过头,正面着那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嗨,阿生,你怎么来了。”
寒生一只手揪着他,冷声道:“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
陆溪屿和冥妖齐齐跪坐在地板上,头低下去,脸与地面平行。对面就是抱着一杯热茶慢饮的寒生。
与陆溪屿不同的是,冥妖好端端地坐着,浑身上下并无异样,只是面上尽是羞愧之色;而陆溪屿,除了满脸痴傻的表情,头顶更是被寒生捶出了整整齐齐三个隆起的大包。
寒生双手捧杯,喝下半口,慢条斯理轻抿嘴,道:“也就是说,你们两个,认识几百年了?”
陆溪屿已经被打蠢了,抬起头来,仰着脸嘿嘿嘿。冥妖没指望他,双手揪住大腿处的衣物布料,用细如蚊蚋的声音道:“嗯,已经六百年了。”
“哦?认识六百年了啊?是在他第一世死之后认识的吗?”
冥妖瑟缩一下,道:“……嗯。”
陆溪屿:“嘿嘿,嘿嘿嘿。”
寒生道:“也就是说,他的魂魄在地府的那段时间,都是你在看管?”
冥妖的脸几乎要贴到地板上:“……嗯。”
陆溪屿:“嘿嘿,嘿嘿嘿。”
寒生道:“那我之前问你,你为何说不认识他?”
冥妖嗫嚅道:“我,我……”
陆溪屿:“嘿嘿,嘿——”
“砰!!”
一声巨响响起,屋角扑面而来满室的灰尘。陆溪屿被镶嵌在墙里,四肢呈一个“大”字,两只眼珠子咕噜噜往反方向转。一动不动,看样子,像是死掉了。
寒生将踹出去的脚收回来,礼貌地把另一杯茶往冥妖面前推推,道:“姐姐喝茶。”
冥妖简直要被吓死,哆哆嗦嗦双手接过茶杯,道:“谢,谢谢……”
寒生微笑地看她喝下一口,道:“所以姐姐能够告诉我,你们两个,都在隐瞒些什么吗?”
冥妖喉头一紧,立马被呛得咳嗽起来,用衣袖胡乱擦几把嘴。侧头瞥陆溪屿一眼,看他还是那副死样子挂在墙上,也不想管他死活了,硬着头皮道:“没,也没什么,就是他在第一世死之后,魂魄被分配到我管辖的牢狱。之后每天看着他,就认识了……”
“那你方才一直说的什么,他弄丢了你的饭碗,是什么意思?”
“……”
看冥妖又表现出那副样子,寒生叹一口气,撩起额前头发道:“姐姐,这不是什么小事,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告诉我为好,要不然,我不知道该用什么力度收拾他。”
冥妖咬咬下唇。虽然自己方才一直在对陆溪屿喊打喊杀,还威胁着要将他做的事情全部告诉寒生,可真到了寒生面前,她又不敢开口了。因为见识到寒生的武力值,知道如果把事情全都告诉他,陆溪屿一定会被打死的。
“咳,咳……”
未等冥妖开口,房间角落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他们同时往那里望去,发现是陆溪屿不知何时将自己从墙里扣了出来,正在满地的废墟里用双手艰难爬行。边爬边嘶哑道:“咳,阿,阿生,我说,我说……”
寒生盯着他看,突然站起身,走至他面前,低头看他在自己脚边乱爬。抓着他后颈将他提起,回到原处,把人丢到一边,道:“说吧。”
陆溪屿猛咳嗽两声,把喉咙里填满的灰尘全都咳出来,翻一个面,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道:“是,是因为我,在地府的时候不好好服役,害得冥妖姐姐丢了工作,被地府赶出来了……”
寒生撑着脸道:“嗯,怎么个不好好服役法?”
陆溪屿用衣袖盖住自己的脸,不敢接受来自他的视线,闷闷道:“就,就是……”
“私自从地府跑出来了?”
“嗯对,就是——什么?!”
陆溪屿猛地一下从地上坐起,瞪大眼睛看寒生,结巴道:“你,你,你……阿生你是怎么知道的?!”
寒生笑眯眯道:“你觉得我看起来像傻子吗?”
陆溪屿心虚地抠抠手,道:“那,那你都知道些什么了……”
寒生道:“中秋。你第二世死后有一个中秋,来了一个叫水山的人。是你吧?”
“……”
陆溪屿陷入长久的沉默。
沉默完毕,他道:“阿生,你……怎么看出来的?”
寒生道:“名字太土了,一般人叫不出这名字。”
“……”
寒生起身,往门口的方向走了几步,道:“虽然当时没有看出来,但之后过了几日,仔细一回想,就能察觉出个端倪了。”
顿了顿,他又道:“还不止这一次。”
闻言,陆溪屿的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寒生转头,看着他的眼睛,道:“我割肉治疫的时候,你也在,是不是?”
陆溪屿觉得自己要当即晕厥过去了。
他花了好大力气才使得自己平稳下来,哆嗦着道:“这,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寒生道:“不是某个蠢货自己开口的吗?在我的子民面前大放狂言,将我的身世历程全都腾了个干干净净,过程细节比我自己还要清楚。不是亲眼所见,那是什么?”
陆溪屿倏地安静下来,道:“阿生,我……其实,在也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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