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寒生起来之后，没见着云云仙房间有动静。

想来他应该是不会跑来追杀自己的了，寒生提心吊胆一整夜，终于松一口气。

陆溪屿一大早跑到集市上去，乱七八糟买了不知道一些什么东西，还给寒生端了一碗面条回来。

吃过早饭，陆溪屿又钻进书房，寒生不想管他，看见老方丈在前院带小孩，就在那里和他们一起陪何风吟的小侄女玩。

小女孩被老方丈扶着，能够自己一点一点往前走，手里面抓着一把小木剑，对着面前的寒生挥，手里喊道：“剑！剑！”

寒生接过被小女孩硬塞过来的小木剑，逗她道：“剑！”

老方丈在边上呵呵笑：“小淑会拿剑了呀，等你能够提起真的剑，就让你师公教你剑术好不好？就像你小姨小时候那样～”

寒生想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老方丈口中的“师公”，居然指的是陆溪屿。将还是年轻人的后者与一个白胡子老头的形象对比了一下，不禁觉得好笑，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小女孩往寒生面前走，另一只手指着他道：“笑！你笑！”

寒生赶紧住嘴，假装严肃道：“哥哥没笑。”

小女孩道：“你笑！笑了！”

寒生还是板着脸，纠正道：“哥哥没笑。”

小女孩突然伸手，用小木剑抵着他的脸，道：“你不是，哥哥！”

寒生道：“那我是什么？”

小女孩眼睛一转：“你是，爷爷！”

“噗——哈哈哈！！”

一直在他们边上跟着的小和尚修诚肩膀一耸，没忍住大笑出声。

老方丈转过头，抬手在他的光脑门上来一记暴栗：“你笑什么笑！再笑滚回去念经！”

“哎呀！”修诚捂着肿起来的脑袋，悻悻缩回脖子。等到老方丈转回头去，又赶紧扬起下巴对寒生道：“夫人，我知道小淑为什么会喊你爷爷！”

老方丈双眼一瞪，作势又要敲他，寒生及时出声道：“为什么？”

修诚见被救下，赶紧后退着和老方丈拉开距离，扯着嗓子道：“因为平时带她的师兄们教她，她小姨是她娘亲的妹妹，陆院长又是她小姨的师父，所以要叫师公，是爷爷辈的。因为夫人每日和院长呆在一起，她之前就指着您喊奶奶。我们和她说不行，夫人是男的，她就自己改喊爷爷了——”

说罢，怕老方丈揍他，撒腿就往寺庙里跑。等到老方丈反应过来，气势汹汹拿着法杖要追过去揍他时，他已经不见了人影。

寒生倒是没生气，想想自己这个年纪，被叫老祖宗都没问题。哈哈两声拦下老方丈，将小淑举到他面前，说继续陪她一起做游戏，想以此来拖住他，不让他去揍人。

陆溪屿在书房写信写到手酸，再也不想动，干脆利落把笔一丢，晃出门去找寒生。

溜达到前院，看见他在和老方丈同何风吟的侄女玩，偷偷摸摸走到近前的位置，背着手看他。

寒生逗得小淑咯咯直笑，将她抱起来，原地转几个圈，打算去后园有小溪的地方遛遛。

还没转身，离他们十丈来远的杪秋院大门，忽地被人一脚踢开了。

几人下意识抬头，往门外望去。只见外面走进来一装扮美艳、身材窈窕的女子，脸上浓妆艳抹，耳垂挂着两个硕大的耳坠。头带一顶大花帽，遮挡住眉毛以上。胳膊上挎着大包小包，脚底的靴子踩在石板路上哒哒直响。

看见他们，她停下脚步，轻飘飘地一撩胸前的长发，朝大家打招呼：“诸位早上好呀～”注意到寒生怀里的小淑，上前几步，微微抬起帽檐：“哎哟，今天穿得不错，漂漂亮亮的，这才像个小姐嘛。也不知之前的衣服都谁给你挑的，是不是你那没品味的师公？”

小淑没见过她，被吓得趴在寒生怀里，哇地一下哭了出来。寒生闻到她身上浓烈的香味，稍稍皱起眉，后退一步的同时，抬手护住小淑。正要问你是哪位，身后蓦地插进来一句：“不是大姐，你谁啊？”

寒生回头，就看见陆溪屿站在他身后。一只手将他揽进自己怀里，一只手挥挥他面前的空气，想要帮他将香味驱散。

“我谁？我是你爹。”那女子摘下帽子，将其塞进手上提着的口袋，抬手往脸上一挥，整张脸以及全身的皮肤，瞬间幻化为青色：“你爹爹换身皮就认不得了？这都扛不住，怎么得了，要是我哪日化形成个男人回来，你不得直接吓死？”

陆溪屿手动将眼睛睁大：“你是……冥妖姐姐？”

听他这么一说，寒生方才认出冥妖来，将手里的小淑递给老方丈，主动接过她手里的袋子。道：“姐姐这些日子去哪了？好像好长一段时间没见过你了……”

冥妖又把帽子掏出来，抓着给自己扇风：“也没多久吧，就出去了五天，你们带小兔子去莽荒原的时候走的。姓陆的不是给了我当小吟梳理伴娘的喜钱嘛，我就拿钱出去玩了。这人间简直太好玩了，真不知道老娘之前为什么要在地府浪费几千年的青春……”

陆溪屿指指她：“你一个阴气化身的妖怪有青春？估计连自己什么时候出生的都不知道吧？”

冥妖拿帽子砸他：“你给我闭嘴！”

陆溪屿一个大跳在寒生身后躲开，冥妖气愤地上前捡起帽子。刚直起身，眼神忽地一亮，冲寒生背后的方向道：“哎哟，院里来了个小弟弟！”话语一顿，又道：“还有个帅公子！”

寒生刚刚还在想什么小弟弟帅公子，一回头，就看见云云仙满身戾气地站在檐下的位置，用一种极为仇视的眼神死死盯着他。

寒生预感不妙，将冥妖的东西往陆溪屿手里一塞，扭头就跑。云云仙也迅速反应，抬步追上，边追边骂：“褚玉尘你这个狗日的杂种，信不信老子把你喉咙捅烂！！大半夜在那里鬼吼鬼叫，一叫叫他妈一晚上，你要死啊？？！”

寒生逃跑的路上还嘴硬反驳：“我哪有，昨夜我都睡着了，分明是你自己做梦幻听，还梦游到我房间来了。”

“什么？！你再给老子说一遍？？”

冥妖捂着嘴目送着他们两个跑远，道：“哎呀，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小弟弟一来就凶你媳妇儿？他是谁呀？”

陆溪屿道：“大姐，你能不能不要用这种语气讲话，还‘他是谁呀～’，我听着真的很恶心……”

被结结实实揍一顿之后，陆溪屿面不改色摸摸头上肿包的地方，老实答道：“他是阿生的弟弟，是一只雪狐。”

云云仙最终还是没有对寒生痛下杀手。

将他痛骂一顿过后，猛一摔门，把自己和时刻跟着他的安无霁关在房间里，任凭寒生怎么敲也不开门。

寒生没办法，先给他一段时间冷静。等到了晚饭的时候，还没有见到他的影子，便用食盒装了一些他爱吃的肉菜，去房间里找他。

寒生到云云仙房间的时候，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他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做好被骂的准备，这才轻轻敲了敲门，唤道：“仙仙，你在吗？”

没有人应他。寒生以为云云仙还是在赌气，于是道：“仙仙，我来给你送饭了，我进去了哦？”

还是没有人应。寒生无法，壮着胆子去推房门，没有用多大力，门便自己往里打开了。寒生在惊讶云云仙居然没有关门的同时，从门外伸进脑袋往里看，小声呼唤：“仙仙，你在房间里吗？我进来了？”

房间里没有任何响动，寒生将整个身子挤进门缝，踮着脚在地板上缓步行走。边走边打量四周，将厅堂，书房，浴间几处，全都看了个遍，却哪里都没有瞧见云云仙或安无霁的影子。

寒生奇怪挠挠头，以为他们是出门了。正要转身，忽地听见正对着房门的一面墙后，传来了某种细微的声响。

以那面墙为界，靠房门这边是待客吃饭看书沐浴等空间，里面则是起居的大卧室。方才因为寒生在外面喊，没听见动静，就以为屋里无人，没有往里去。

听到此声，寒生停下脚步，将食盒轻轻搁置在厅堂里的桌子上，蹑手蹑脚走到转角的地方，探着脑袋往里瞧。

一抬眼，便看见背对着他站在床边的云云仙，以及后者身前笔直坐在床沿上，像木偶一样一动不动的安无霁。

云云仙手上拿着细细长长如笔杆一样的东西，在安无霁身前来回走动，时不时弯下腰，又直起身子，凑近了目光，在后者脸上涂抹着什么。

而安无霁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动作，当真像一个被取了发条的机械木偶，腰杆挺直，双手平放在大腿上，视线目视前方，任凭云云仙在他脸上四下描画。

寒生从未见过如此场景，不知道云云仙是在干什么，一时不敢贸然出声，就只是默不作声偷看。

云云仙用那笔一样的东西涂抹完安无霁眼尾，再度弯下腰。顺着他的动作，寒生注意到在他脚边的地板上，还放着一个类似于浆糊桶的东西。

云云仙用刷子在里面沾满液体，重新凑上去，在安无霁脸颊的位置来回涂画。

稍稍眯起眼睛，寒生能够观察到，安无霁脸上竟是有着大片紫红色的痕迹。

那是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不禁往前挪了一步，想要看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可就因为他的动作，无意间碰到墙角摆放着的一个花瓶，发出刺耳的一声响。云云仙迅速警觉，转过头来，与寒生四目相对。

寒生：“……”

在他和云云仙视线对上的那一刹那，他清楚地看见了后者眼里的惊慌失措，以及下意识想要抬手遮掩住安无霁的动作。

可安无霁身躯庞大，他哪里遮挡的住。于是在短暂的回神之后，惊慌立马转化为了冲天的愤怒。

“褚！玉！尘！！你他娘的在这里干什么？？谁教你私自闯入别人房间偷窥别人干活的？你身边那个狗日的人类吗？？！”

寒生原本还在心虚，想着要不主动同他承认错误，被骂一顿算了。但云云仙每回骂他，都要扯到陆溪屿身上，让他甚是不悦。索性收敛神色，眼神直视他身后的安无霁，打算和他正面对抗。

寒生无视云云仙的叫骂，道：“仙仙，你在干什么？”

云云仙唾沫星子一顿，随即又更为猛烈喷洒出来：“你管我在干什么？这么多年我是死是活你都不关心一下，现在一来就想对我指手画脚？我呸，滚出去！！”

寒生前进一步，走到云云仙面前，居高临下盯着他眼睛。

云云后退，无意识咽一口口水，依旧骂：“你干什么？看什么看？你再用这种眼神看我，老子把你眼珠子挖出来！！还真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自己一点屁事管不好，还有空闲来管别人，你以为你他妈现在还是高高在上的皇子啊？屁都不是！！”

尽管云云仙当着他面骂得无比难听，寒生也没有反驳一句。视线移下去，落到对方脚边那桶被他刻意想要隐藏的液体上面，道：“那是什么？”

云云仙眼见自己的叫骂不管用，气得挥着拳头就要往寒生脸上揍。被他一把抓住手腕，道：“仙仙，别闹，你打不过我。”

云云仙动作僵住，竟是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寒生转过头，仔细查看安无霁脸上方才被他涂过东西的地方。

那里的液体还没有干，在光照底下显得亮晶晶的。先前寒生看到的那大块紫红，已经基本被遮住，还剩下一点痕迹，只需再多涂几层那个液体，就能够完全掩盖掉。

寒生心道，他知道那个紫红的斑点是什么。

他以前见过很多，在路边，在郊外，在田里，被丢弃在那些地方的人类尸体上，都有这个。大块的，成片的紫红色，和发青的皮肤交织在一起，显得很恐怖。

那是人死之后会出现的尸斑。

寒生脑中一片混乱，什么也想不了了，抓住云云仙的胳膊，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安无霁不是被你用妖力一直维持着人类的形态，除了不能说话进食，其他的都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吗？为什么脸上会有尸斑？”

话说到一半，寒生突然想起什么，伸手过去一把扯开安无霁的衣领。果不其然，在他胸腹的位置，也有着此般大片紫红色的痕迹。

寒生按住云云仙的肩膀，急不可耐道：“告诉我，他在皇城门外被人类杀了的时候，尸体是不是朝下趴着的？”

云云仙不再说话，撇过头去，手背在身后，大有一种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凌辱后，彻底放弃尊严的气势。

寒生脑中飞速思索，试图用自己的认知，来解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妖怪的存在，可以理解为拥有妖力的灵物，用自身的力量支撑着人形的皮囊。所有的妖力来源，都是体内存在的那一颗妖丹。

当妖怪被杀死后，妖丹破损，妖力流失，人形皮囊无法支撑住，会随着他们的死亡一道灰飞烟灭。

而安无霁的尸身之所以在死后没有消失，是因为云云仙用外界的蛮力，强行制止了这一过程。在他的皮囊外，用自己的妖力重新包裹住，使得尸身即使没有本体力量的支撑，也不会分崩离析，成为像真正人类尸体一样的存在。

至于安无霁的走动、化形等行为，则是云云仙在保存他尸身的前提下，又往他的身体里灌输了一波妖力，使他能够简单的加以运用，才变成了之前寒生所看到的模样。

可皮囊虽保持住了，它也无法维持自身的生理运转，依旧会破损**。云云仙为了遮掩住这一事实，每隔几日，在无人知晓的地方，都会偷偷摸摸给安无霁身上的尸斑进行遮盖粉饰，从而保证其不被人发现。

但偏生没想到今日，他干活干得太入迷，寒生在前厅叫他的声音一句没听到，以至于后者进来找他，无意将这一事情撞破。

云云仙头深深低下去，没有勇气抬头看寒生。

寒生说的没错，为了维持住安无霁的尸首，他几乎耗光了体内所有的妖力，现在就算还有一些能够用以运转，也只能行些三角猫的功夫，成不了任何气候。

若真要和他对打，他是根本不可能打过的。

“随便你吧。”

云云仙倏地开口道：“觉得恶心也好，把我们赶出去也好，都随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