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陆溪屿的嘴张开又合上,还想骂些什么,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趁他没有再次发难,邬三赶紧拎着菜筐逃离了现场。
陆溪屿在原地站了许久。等到前院一个人也没有了,他还站在那里。
终于,等到夜色深邃,周围被沁骨的寒意笼罩,他缓缓转身,往寝房的方向走去。
陆溪屿在床上窝了三天,期间除了解手和吃饭,其他时间都缩在被子里。
没有人来管他,也没人敢管。只有晏泊尘中途来过两次,看看他有没有死在房间里。发现还活着,也就离开了。
寒生一直杳无音信,陆溪屿也不知道该派人去哪里找他。只能让一小队弟子悄悄去一趟莽荒原,看他有没有回那里。
到了第四天,陆溪屿才突然想起,好像这段时间都没怎么见着云云仙和安无霁。想着也许他们知道寒生的去向,于是打算去问问。
勉强从床上爬下,出了房门,去到隔壁云云仙住的院子。敲了半天门,无人应声,推门进去,发现屋子里外都安安静静,没有半点声响。
陆溪屿这时才幡然醒悟,云云仙和安无霁,怕不是跟着寒生一起走了。
又把自己在寝房里关上两天,书房里望仙府送来的案牍都要堆到天花板,陆溪屿一个也不看。就只是用被子把自己闷住,在一片黑暗中,浑浑噩噩流干了眼泪。
他后悔得要命。早知道就不和寒生打马虎眼了,对方想知道什么直接说出来,就算不合时宜,也好过造成如今这种下场。
虽然寒生有留话给他,并且说明了会回来,陆溪屿还是怕。怕他只是为了稳住自己而随便找的借口,实际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再也不会回来。
到了第五天,陆溪屿房间的门又被人打开了。
与之前不同,自那人开门之时起,陆溪屿就能够感受到,对方的气息不属于院里任何一个弟子。
而是属于寒生。
他猛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陆溪屿没有感受错,此刻正站在门口,倚在门框上抱胸看他的,正是寒生。
陆溪屿都觉得是自己好几天没吃饭,饿昏了出现的错觉。颤巍巍出声试探道:“阿生?是你吗?”
寒生不为所动,只是道:“你是想死吗?”
陆溪屿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以为是自己又犯了错,道:“对不起阿生,我错了,你别生气……”
寒生翻一个白眼,道:“晏泊尘和我说,前面三天,你一天就吃一顿饭,后面两天直接不吃了。你是想把自己饿死吗?”
陆溪屿五天没有见到寒生,想他想得快疯了,此刻极其想抬头看看他的脸。但完全不敢,只能顶着那一束视线,讷讷道:“我,我吃不进……”
寒生冷哼一声,没有再追究,走进房间,在陆溪屿面前站定,道:“起来。”
陆溪屿不敢耽搁,连滚带爬从床上下来,在寒生面前站得笔直。
因为这样一个高度,他正好能正视寒生的脸。发现几日不见,对方满脸的疲惫,像是在外面经历了很多事,已经心力交瘁,再也提不起一点力气。
寒生从怀中掏出一沓白花花的纸张,用力往陆溪屿胸口一拍,道:“最后一次,我不想再管了。如果下回再给我找麻烦,我真的会彻底放弃你。”
不及陆溪屿接稳,寒生转身就走,有好些纸张散落开来,四下飘散。
陆溪屿急急忙忙将怀中剩下的按住,低头去捡掉在地上的。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其中一张时,看见了上面书写着的文字。
是欠条。
上百张欠条,整整齐齐,一个不差。
是陆溪屿这一辈子,借过的所有钱。
陆溪屿实在太过震惊,以至于震惊得都要说不出话来。他张口结舌,“你”了半天,一句话也没能说出口。
也没等他说些什么,寒生已是出了门。
陆溪屿怕他又要离开,疯狂追上去。等到跨出门槛,正撞上回过头来看他的对方,以及在院子里等候的云云仙和安无霁。
寒生道:“你还要干什么?”
陆溪屿气喘吁吁,道:“阿生,你要去哪?!”
寒生道:“饿了,去厨房叫他们给我做点饭。”
听到此言,陆溪屿的心才勉强安定下来。
不及他再询问关于欠条的事,对方三个再次走远。只是,在半道上,陆溪屿看见云云仙回过了头,颇为怨恨地瞪了他一眼。
*
吃过饭后,寒生回房去沐浴,陆溪屿趁此机会,悄悄溜进了云云仙的屋子。
他这个不速之客在进门的第一瞬间,就被云云仙发现了。后者喝住他道:“你来干什么?想偷东西是不是?”
陆溪屿见被发现,也不装了,直起腰杆,搓着手道:“我,我来找你的……”
“不见,滚出去。”
云云仙对他的意见显然较之前更大,还没等陆溪屿说出下句,干脆利落地逐客。
陆溪屿头一回在云云仙面前表现出这副卑微模样,低声下气道:“那,那个,算我求你了。看在阿生的面子上,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几日,你们——”
没想到云云仙被他话中的语句一点就炸,跳起来骂道:“看在他的面子上?你好意思说看在他的面子上?你他妈算个什么东西,居然有脸借用他的面子?我告诉你,今天就算天王老子来了,老子也不会跟你说一个字!没弄死你就不错了,给我滚!!”
陆溪屿无力反驳,道:“我,我……”
他身形颓靡,整个人快要低到地上。在云云仙背过身后,抠弄着手指,膝盖斜斜往地上跪,道:“我真的求你了,你骂我也好,打我也罢,就告诉我一声。毕竟五天了,阿生整整五天内都杳无音讯,我,我真的快要疯了……”
云云仙还在骂:“你疯了跟我有什么关系?正好你疯了,直接让褚玉尘带我们回家,再也不用和你这个畜生牵上一分关系。谁跟你在一起都没有好事!”
“……”
陆溪屿顶着劈头盖脸的咒骂,还是不死心,依旧哀求道:“求你了,求你……别的什么我都不用知道,你只用告诉我,你们这五天到底去了哪里。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求个心安……”
云云仙恨不得当场把这个家伙打死,但又怕事后寒生会来打他。撵也撵不走,就只像条狗一样在地上爬。
云云仙再也看不下去,想赶紧叫他滚,终于咬牙切齿,从口中生硬地挤出两个字。
“南丘。”
陆溪屿跪在地上,立起上半身,傻愣愣地看着云云仙。
云云仙说完这两个字,再也不想看他一眼,转身回了房间。安无霁倒是保持着人形,蹲在他的身边,满脸同情地看着他。
陆溪屿还在发呆,双眼直直地盯着地板。
方才云云仙的那两个字,犹如一道天雷劈下,震得他两耳发嗡,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什么也听不清了。
片刻后,他面前伸过来的一只手,将他拉回了现实。
在边上蹲着的安无霁将拳头举到他面前,晃悠一会儿。等到成功吸引他的注意力,突然将掌心摊开。
他的掌心有一根修长的黑色羽毛,羽毛的根部,还带着一点红色。显然是从鸟类身体上硬拔下来的,而非自然脱落。
陆溪屿愣愣地看了三秒,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这,这……”
陆溪屿哆嗦着伸手过去,将那根羽毛拿起,立在眼前凝眸许久,忽地抓着它朝卧房猛冲过去。到达的时候,正看见云云仙坐在床边数着什么,脚下不留神被地毯绊倒,“扑通”一声摔倒在他面前。
云云仙注意到,将手上的东西往身后藏,道:“你又干什么?怎么还没滚?”
陆溪屿倒吸着凉气从地上爬起,将那根黑羽举到云云仙面前,道:“你,你们……究竟去南丘做了什么?为什么阿生的羽毛会从他身上掉下来……是谁拔的?”
云云仙厌恶地瞥他一眼,道:“现在知道管东管西问这东西怎么来的了?当时你在外面到处借钱欠一屁股债的时候,也没见你有顾虑半分啊?你说你这人是不是贱啊?褚玉尘真是瞎了个狗眼,居然看上你这种东西!!”
此时陆溪屿已经任何谩骂都听不进去了,低着头,望向手心的那根黑羽,泪水在眼眶里汇涌,马上就要滚落下来。
“他,他是跟南丘那只狐妖王……做了什么交易吗?”
云云仙一顿,颇为匪夷所思地看向他,道:“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刚说完,突然发现自己好像说漏了嘴,赶紧捂住,不自然地移开视线。但霎时又愤懑不平起来,猛地一捶床面,吼道:“还不是因为你这个畜生!要不是你,他至于那么大老远跑到南丘去吗?你他妈到底知不知道几千万两银子有多少钱?你知不知道你这个烂摊子有多难收拾!你还是个人吗你,自己欠的债要别人来还!!”
陆溪屿心口一阵闷疼,有些喘不上气来,用手按压着胸膛,向后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云云仙已然气到了极点,连寒生要他在陆溪屿面前保守秘密的事都忘了,继续道:“南丘那只狐狸精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褚玉尘都说了,看在以前他帮过他忙的面子上,要他借点钱给他。他还是那副狗屁德行,居然说褚玉尘对他的恩情还不值这么多钱!下贱的狗东西,居然还和老子一个种族,我想想就觉得恶心!!”
“褚玉尘也是贱,人家不借钱还死缠烂打,求着求着就跪到地上去了。我他妈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看见他朝人下跪!你到底算个什么东西,值得他这么对待?!”
云云仙声音一哽:“他都没……都没这么在意过我……”
陆溪屿佝偻着身子,从地上缓缓爬起,手上还抓着那根黑羽,转身朝屋外走去。
“你,你干什么?你要去哪里!”
云云仙突然着急起来。喊了两句,没见陆溪屿有停下的意思,只能道:“喂,你不许把我刚刚跟你说的告诉褚玉尘!听见没有!喂?!”
陆溪屿浑浑噩噩地从云云仙院子出来,在路上晃悠一会儿,就到了自己的寝房。
一进门,里面一派雾气腾腾。朝浴间的方向张望,屏风后面,隐约可以看见一道纤盈的身影。
寒生带回来的欠条还被放在桌子上,陆溪屿垂着双手,像鬼魂一样飘过去。站在桌前,低头看上许久,将它们拿起,一一清点。
清点好后,卷作一团,飘到床边,藏进枕头底下。
隔开房间的门帘被拉开,寒生从外面走进来,浑身散发着香气。手上拿了一块浴帕,歪头揉搓湿润的头发,看见陆溪屿坐在那里,没说什么,朝浴间的方向扬扬下巴,示意他去洗。
陆溪屿也没太大反应,像是被人夺舍一般,蔫头耷脑从寒生身边擦肩过去。
寒生用帕子包着头发,转过去,怪异地盯着他离去的背影,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
吃过一顿饱饭,沐浴过后,寒生这几日的饥饿和疲惫终于一扫而光。在火炉边烤干头发,躺进被窝,舒展了一下身体,觉得思绪终于能够得到放松,不用再时刻紧绷着一根弦了。
只是出门五日,难免会觉得空虚寂寞。好不容易回来,还想着要做些什么,来满足内心的那股**。
陆溪屿从浴间那边过来,只穿了一间白色的里衣,胸口大敞,里面的风光一览无余。
寒生忍不住朝他瞥几眼。怕他发现,赶紧收回视线。
陆溪屿在小厅里一张桌前坐下,低下头捣鼓自己的湿头发。寒生借机搭话:“你刚刚干什么去了?”
陆溪屿觉着寒生此刻肯定还在气头上,不敢贸然嘻嘻哈哈,小声道:“没什么,就出去走了走。”
因为他声音小,又没有什么感情,寒生还以为他又在耍什么牛脾气。但并没有发飙,只是装作没听见,翻个身,背对着他,默默躺了下去。
陆溪屿这边则是以为寒生生气了,没敢马上过去哄。提心吊胆烤完头发,灭掉屋子里其他地方的蜡烛,只留下床边一盏。随后走到床边,悄悄掀开被子一角,像耗子一样哧溜钻了进去。
寒生感受到身后贴过来一个人,内心有些蠢蠢欲动,主动翻了个身。视线刚转过去,就正对上陆溪屿侧躺在那儿,瞪得如铜铃大的眼睛。
寒生被吓到,低喝一声:“你干什么!”
陆溪屿冷不丁回神,甚是歉疚,小心翼翼伸手过去揽他,道:“阿生,你……还在生气吗?”
寒生从被子里爬起来,往陆溪屿身上靠,道:“生什么气?”
陆溪屿的腿上突然施加的重量让他有些猝不及防,赶紧用双手抱住寒生,道:“就,就是我在外面闯了祸,结果还要你去帮我收拾烂摊子……”
寒生一只手贴着陆溪屿的腹部,在他身上四下触摸,道:“我不是说过了吗,你下次要是再给我找麻烦,我真的会彻底放弃你。”
寒生这话说得柔软无骨,没有一丝威慑力,仿佛就是随口开了一个玩笑。
陆溪屿内心颤抖,道:“阿生……”
寒生两只手搂着陆溪屿脖子,双腿稍微跪立,头轻歪,对着后者的嘴唇吻了上去。
陆溪屿接下这一个吻,内心狂跳不已,道:“阿生,我真的知道错了。”
寒生揽着他的脖子躺下,有些不耐烦:“你能不能闭嘴,别提这件事了?我都没有跟你闹,你还在叭叭什么?”
陆溪屿立马噤声,打起精神来,一只手顺着寒生光滑的大腿往上摸。到了侧腰处,在那里轻轻揉捏片刻,又缓缓滑至身后。
陆溪屿带着忐忑的心情行进了半程,中途寒生一直很热情,仿佛真的忘记了下午才发生的事,对于之前的也不打算追究了。
于是陆溪屿勉强能够将此事忘却,全身心投入进去。只是意料之外的是,第二轮还没有结束,他身下躺着的寒生就没有动静了。
寒生第一次在事中睡着,让陆溪屿不知所措。轻轻推推他肩膀,也没有叫醒,只能放弃。不得已缓缓拿出来,躲到一边偷偷解决了。
但解决之后,陆溪屿还是没有睡意。给寒生掖好被子,在他身边躺下,睁着眼睛盯一会儿天花板,扭头将枕头底下的那沓欠条摸了出来。
他又从头到尾,反反复复,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每一张上面,都是他亲手签的字,亲手画的押。
除去之前拿地府送来的金子还掉的欠款,这里目前,总共有一千八百四十六万两的债。
现在欠条在他手上,那就意味着,这债已经还完了。一分不剩。
欠条在陆溪屿手里被攥成一团。
他的头深深低下去,肩膀颤抖,有泪水自脸颊上大颗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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