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寒生面上快要挂不住。

挠腮半天，他讷讷开口：“嗯，这个……不好解释……”

“也不是什么很严肃的问题。就，就是我家那个……在院里工作的时候，了解到了东南沿海这边的情况，觉得有些奇怪，便和我一起带着人赶了过来。”

“我想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渔民口中的海神究竟是谁，所以就……”

鹿时接过他的话：“所以就想办法让他们把你当做祭品，投到海里来了？”

在鹿时炽热的目光之下，寒生觉得自己耳尖发了红，脖子在隐约往外冒热气。含糊道：“嗯，是，是的……”

话音落毕，他们之间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沉默过后，鹿时重重叹了一口气。

他先是问：“那你家那个呢？”

寒生道：“我让他带着人在岸上等我，若我有什么事叫他，他再下来。”

鹿时的话锋很明显一顿，似是被寒生无语到了。道：“那小殿下以为，若此番将你带走的不是我们，而是别的什么人。将你拖入深不见底的海底。你还有机会去叫他吗？”

“……”

寒生道：“我觉得，我应该能打过的……”

“……”

鹿时一只手扶上额头，再次叹了一口气。

寒生想赶紧扯开这个话题，不自在地左右看看。突然想起什么，道：“对了，山神大人，我想问问，麟兄在带我回来的时候……可曾见过两个孩子？”

鹿时回想了一下，道：“孩子……好像确实有，是两个被红布包裹着的吧？被龙太子带走安顿了，小殿下不用担心。他们不会有危险的。”

寒生方才松一口气。

鹿时去桌上斟了一杯茶，递给寒生，道：“既然小殿下来了瀛海，不如就在这里做几天客，同我和龙太子说说话吧。”

寒生双手接过茶，嘴上“哦哦”两声，心里却是在担心。

担心自己若是在瀛海呆上好几天，那留在城里等他的陆溪屿，会不会又到处发疯找他。

刚和鹿时再次聊上渔村的事，没多久，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殿门被人推开，一身着华服头戴珠冕、额头两侧立着龙角的妖怪走了进来。

正是麟渊。

起先寒生被鹿时挡着，麟渊没看见他，只瞧见后者。张开双臂朝他走去：“阿时，我回来了～快来迎接为夫～”

在到达鹿时面前时，被他轻轻抵住胸口。鹿时轻声道：“你干什么，别闹，小殿下还在呢。”

“小殿下醒了？”

麟渊从鹿时肩头探出脑袋，道：“还真醒了。”

与麟渊相对，想着是他把自己扛到这寝殿来的，寒生霎时更尴尬了。点头道：“麟兄好。”

“小殿下没事就好。小殿下是不是不知道，你先前快要把我们吓死了。”

麟渊单手抄起桌上那壶茶，将壶嘴对着自己，张开嘴，仰头倾倒。

喝完一口后，他说：“自愿被当做祭品投海？小殿下，你还是一如既往地会折腾啊。”

“你知道海里面有什么吗？你知道你的妖力在瀛海地界会受到遏制吗？你知道我父皇他的品行吗？什么都不知道，你就敢这么不怕死地往海里跳啊？”

寒生嘴上无言，心底暗道：“我当然知道你那个爹是什么狗屁德行。”

鹿时眼见麟渊就要把他给寒生泡的茶喝光，生气地去捏对方的脸。被麟渊一把抚住手背，噘嘴道：“再喝一小口。”

寒生移开视线，道：“我……不太知道。”

麟渊转回脸来，道：“所以小殿下此行，告诉你家那个人类了吗？”

寒生背靠一根柱子，双手向后抵在腰心，低着头，道：“告诉他我要来瀛海，没告诉他我会怎么来。”

麟渊脸上出现了同鹿时之前一样的无语表情，头痛地揉揉太阳穴。也不打算再追问此事，道：“既然小殿下来了，海神的事也算弄了清楚，不如就在我们这住几天，同我们一起游游瀛海。”

见寒生面露难色，麟渊又补充道：“小殿下放心，我会帮你避开我父皇的。”

寒生还是犹豫不决，在想陆溪屿那边该怎么办。这时鹿时也帮着麟渊劝说，满眼期待：“小殿下，你就在我们这儿住住嘛。瀛海龙宫是分区的，你若是不想见到旁妖，就只在东宫活动便行，陛下平日不会来这里。瀛海还有很多漂亮的地方，小殿下应该还没去过吧？”

寒生确实和鹿时他们许久未见，想坐在一起说说话，同时也想留在龙宫里，看有没有机会打探一些别的情况。

反复斟酌许久，他还是答应了：“那，那多谢山神大人和麟兄的款待……”

鹿时伸手去拉寒生的手臂，笑道：“谢什么，之前瑾月山的事，还是小殿下帮了我大忙呢。那份恩情一直都没有好好言谢，好不容易到现在，自然是要用最好的礼仪招待小殿下。”

他牵着寒生往殿门外走：“小殿下随我来，我们先去挑间离得近的客房。”

寒生无所适从，紧张跟上。在同鹿时从殿里往殿外走的途中，忽然听见自侧边走廊，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在他们到达门口之前，对面那一队人已是从一侧，同这间寝殿敞开的大门擦肩而过。

寒生站住脚步，双眼微微睁大，满脸不可置信。

即使对方已经走过去。

就一秒钟。

寒生看见来人的脸，仅仅只有一秒钟。

但他还是从中分辨出了，为首的一个，应当是他以前见过的妖怪。

不是任何原身为海洋生物的妖族，而是一只羊妖。

一只几百年前，在中戍和他打过照面的羊妖。

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然而，更加让寒生诧异的，不是这位，而是一只方才行走在这位边上，全程行色匆匆，低着头看地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龙妖。

寒生回头看了看还站在桌边偷茶吃的麟渊。

他刚刚看见的那只龙妖，身形瘦小，面容年轻，顶多只是刚成年，意外和麟渊有六成相似。

只是，让寒生惊疑的地方是，那只小龙妖浑身都不对劲。眼眶发黑，嘴唇发青，全身的气色都极度颓靡，像是被什么抽走了体内的精气，就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随时都会崩溃。

“小殿下，怎么了？”

鹿时关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寒生猛地回神，朝他笑笑，示意无事。转过身，喊麟渊道：“那个，麟兄……”

麟渊正在埋头偷吃鹿时端给寒生的水果，满嘴泥泞地抬起头，道：“嗯？怎么了？”

寒生在心底想了又想，鼓起勇气问道：“麟兄，你方才，看见经过的那队妖怪了吗？”

麟渊道：“看见了啊，怎么了？我进来的时候在门口设了屏障，我们能看见外面，外面看不见里面。”

寒生道：“就是我想问问……为首那位身边，有一个看起来甚是年轻的龙妖。那是谁？”

麟渊一回想，道：“哦，你说那个比较矮，气色看着很丧的那个啊？那是我弟弟。”

寒生一惊，道：“麟兄的弟弟？亲生的？怎么会？我记得麟兄父皇就生了你一个啊？”

麟渊摆摆手道：“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小时候被你父皇带着来我这，我父皇还只有我一个儿子。但是在那之后差不多六七百年，我母后就又生了他。”

寒生小心翼翼道：“那我曾经……来过瀛海数次，在龙宫里四下穿梭，为何从未见过这位皇子？”

麟渊叹上了气，道：“怎么说呢……我母后是因生他而死，他也从小体弱多病。完全背离了妖族向来不会染疾的优势，像个人类一样。我父皇因这些原因，对他很是不喜，整日将他关在深宫，不准他随意外出。”

“再加上他时不时会惹到父皇生气，父皇便会对其百般打骂。长此以往，他的性格愈发孤僻，甚至还出现过寻死的迹象。”

寒生双眼瞪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那，那……小皇子……名唤什么？”

麟渊先是一顿，仿佛在脑海中搜索那个许久未被他念出口的名字。想了半天，终于想到，缓缓吐出一口气，道：“麟莫。”

*

寒生当日在龙宫和鹿时他们一起共进晚膳的时候，有一只小鱼精从殿外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太，太子殿下，不好了！瀛海边界闯进来了一个人类，到处砍我们的妖怪，正在找龙宫的所在地！”

麟渊“砰”地一下把筷子拍在桌上，站起身道：“人类？是捉妖师吗？一个人来的？”

小鱼精道：“好，好像是，没看见别人……”

麟渊身为瀛海太子，要负责瀛海整片区域的治防。趁现在那个人类还没有到达龙宫，他要赶紧将其解决，否则到时候惊动那边的龙王，他便又要挨罚了。

他随口撂下一句：“阿时，小殿下，你们先吃，我去一趟。”几下穿上一旁宫女递过来的外袍，行色匆匆地带人赶了出去。

寒生一直目送麟渊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心中总觉惴惴不安。手边的饭菜瞬间失了胃口。焦坐半会儿，终于忍不住，起身道：“山神大人，我也想同龙太子一起去。”

“啊？可小殿下饭还没吃完……小殿下？小殿下！”

寒生实在是心焦，耳中听不见鹿时在身后的任何呼喊，几步从寝殿中追出去。等到达东宫外围，放眼望去，看见了在那里的一处广场上，准备打开禁制进入海水中的麟渊。

麟渊回头看见他，诧异道：“小殿下？你怎么来了？”

不及寒生回答，看向他身后，更加诧异道：“阿时？你怎么也来了？？”

寒生转身，看见一只通体散发着荧光的灵鹿从台阶上跑下，哒哒几步到达他们面前，转瞬化为人形。

鹿时跑得急，有些气息不稳，道：“小，小殿下突然跑出来，外面又不明情况。我得保证小殿下的安危，不能让他在我们这里受伤……”

麟渊很是头疼，想让他们两个回去。但看样子，没一个会听他的话。无奈之下，解下自己肩头的外袍，披到鹿时身上，道：“那你们跟好我。若是等下遇上了那个人类，要躲在我身后，不能贸然出手。”

寒生被十来个海妖围在中间，带着一起出了龙宫用于隔绝海水的气墙。周身裹上麟渊分给他的一个妖气凝结而成的气泡，同他们一道往深不可测的海域行去。

本以为去往的地方会漆黑一片，但游着游着，寒生感到周围起了光亮。转头一看，发现是跟在他们身边的那十来个鱼妖，脑袋顶上挂着的小钩在向外发光，照亮了他们周围一大片海域。

过了约莫半刻钟，前方的海里也出现了同样的一片光亮。

只是与他们不同的是，那片光亮正在剧烈晃动着，像是有什么人在那里与之激战。

并且能够听见什么人，通过灵识向他们传递过来的嘶声怒吼：“把他还给我！把他还给我！就是你们把他带走了，就是你们！别以为我不知道！！”

有鱼妖想要出言制止，被他一脚踢出去老远。

“我媳妇儿三天没回来了！三天！！他任性要把自己当祭品投海，你们这群家伙还就真敢收啊？啊？！赶紧把他给我吐出来！！”

“人呢？！把你们那狗屁龙王叫来，别他妈在这里给我整些虾兵蟹将！滚！都给我滚！滚回去叫人！！”

麟渊领着人在远处站了好一会儿，看清楚陆溪屿的脸后，抬起一只手，手指插｜进自己头发里。

他转身，从寒生身边荡过，幽幽道：“我觉得，小殿下的家事，还是应该由小殿下来解决。”

寒生没有应声，径直往陆溪屿那边去。穿过零零散散还在负隅顽抗，企图抵挡他进攻的海妖，在他身后停下。

陆溪屿感到有人靠近，以为又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妖怪跑来要和他打。霎时彻底爆发，咆哮道：“给你们点脸不杀你们，还真就骑到老子头上来了是吧？！知不知道我是谁？？赶紧滚回去把我媳妇儿送来，否则老子把你们整个瀛海龙宫给掀——啊啊啊！！”

陆溪屿力还没有发到顶，耳朵突然被一只铁钳般的手拧住，硬生生打断了他的施法。

“好大的胆子！谁！”陆溪屿手中的黑剑在海中亮起，一个转身就要朝寒生头上劈下。

“阿，阿生？”

陆溪屿好在眼尖，马上就认出了寒生，顶上的剑意戛然而止。

寒生双手抱胸，面上波澜不惊，道：“你又在这里发什么疯？”

尽管如此，黑剑搅动起的海水还是自寒生头顶蔓延开来。水波撞击到包裹着他周身的气壁上，然后被反弹开，晃荡数圈，没入海中。

“……”

场内忽地陷入死一般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