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阿,阿生,这是怎么回事……”
“你说呢。”寒生难得开口,嗓音沙哑得像是在喉咙里塞满了滚烫的沙子。
“是,是不是伤口裂开了?你,你转过来,我给你看看……”
“药。”
寒生没有理他,只是瞥了一眼之前被陆溪屿放置在一旁桌案上的药粉和棉球。
“啊,好,好,我给你拿。”
陆溪屿颤颤巍巍地跑过去,拿上药的时候手都在发抖。等到他把药瓶递到寒生手里,后者将它暂时放置在床面上,扶着一侧艰难起身,跪立着半撅起臀部,将自己腰上原本松松垮垮系着的裤子解开,脱了下来。
在看见寒生裸露出的大腿根后,陆溪屿下意识惊吓着捂住了眼,而后才想起自己完全没有这么做的必要,又尴尬地把手放下,盯着寒生接下来的动作。
寒生用棉球沾了药,跪趴在床面上,自己伸手摸索着往后上药。折腾了一会儿,发现完全感知不准伤口在哪里,又瞧着陆溪屿就只是一脸认真地在边上睁大了双眼看他,不禁额角暴起了青筋,道:“你是死人吗?”
“啊……啊?哦,我来帮你上!”
陆溪屿方才如梦初醒,怕死一般赶紧坐过去接过寒生手里的东西。全程红着脸给他上完药,没忍心去看肿胀的那一片,刚将药放下,转身已经看见寒生掀开被子躺了进去,背对着他,没再言语,只留给他一个纤瘦的后背。
陆溪屿敛神,默不作声地靠近,伸出右手,小心翼翼触上寒生的肩。整个掌心都贴了上去,顺着他的后背一路抚下,最后停留在腰间,没敢再继续。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寒生还是没有和陆溪屿讲话。
后者变得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孩,干什么事都佝偻着身子,一副畏首畏尾的模样,就连有什么事没做好,惹得寒生一时盛怒,脸上重重挨了好几个巴掌,也吭都没有吭一声气,依旧事事亲力亲为,包括用膳,沐浴,以及侍寝。
过不了半个月,陆溪屿那边就又来了事,东南边有一个小捉妖院邀请他去,说是希望他能够给院内的弟子上堂课,好好教习他们一下。
寒生在路过陆溪屿书桌的时候瞥了一眼,瞧着那家伙像是一脸不情愿的样子,便觉得他应该不会去,可没过多久,对方又向他来请辞了,说是还是打算过去一趟,让寒生这几天就好好呆在杪秋院,别再乱跑让他担心了。
寒生看都没有看他一眼,鼻中轻哼一口气,兀自走了过去,但还是好奇,陆溪屿这样一个恨不得时时把自己栓在裤腰带上的人,怎么会同意独自跑去十万八千里之外的捉妖院讲学。
还是趁这人不注意,把那份邀请函摸出来瞧上了几眼,这才在信的尾端,看到了对方捉妖院承诺会付给他五十两银子聘资的字句。
寒生把信放下,冷哼一声,心底暗道:“见钱眼开的玩意儿。”
陆溪屿还是去了,在对寒生进行了长达半个时辰的千叮咛万嘱咐之后,背上自己的行囊,出了寝房的大门。
寒生终于得了清静,把脑袋从被子里探出来,双目无神地仰头看着顶上的装潢发了一会儿呆,又掀起被子把脸盖住。
他一连睡了一整天,何风吟三番五次来敲他的门,满脸担忧地叫他吃点东西,他也不想起身,只是让她先把饭菜放在桌子上,说自己等会儿就吃,可过了几个时辰,何风吟再来看,饭菜还是原封不动地摆在原位,早已凉透了。
寒生在屋里等了一天半。
一天半过去,陆溪屿没有再打转回来拿东西,而且根据寒生打探到的消息,他给晏泊尘寄了一封信,在告诉他自己已经到达地方的同时,还问了寒生的情况。
晏泊尘自然是说寒生好好地呆在杪秋院,哪里都没有去。寒生见时间差不多了,便又去厨房偷偷瞄了一眼,瞧见小雪兔依旧躺在老地方吃萝卜,翘着脚,满脸的悠闲惬意。
寒生独自在厨房门口站了许久,没有叫小雪兔发现,等到亲眼看着他把一整根萝卜吃完,又准备去拿下一根时,自我安慰似的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寒生找到了新的法子,有可能可以再次从杪秋院逃出去。
他通过蹲在院脚观察紧贴着被设立了禁制的围墙底端的泥土,发现了在雨后,会源源不断有小虫从土里爬出。
于是他开始思考,这些小虫是否有可能是从院外爬进来的。换种说法就是,陆溪屿设立的将整个杪秋院全部包围起来的禁制,它仅仅只是环绕覆盖地面的上方,而地底,并没有被顾及到。
这么说来,确实有可能,陆溪屿那样一个五大三粗的人,肯定会觉得将禁制天上地下全方位覆盖,既浪费灵力,又消耗力气,而且,他也绝对不会想到,寒生居然有胆子从地下打洞逃出去。
所以,寒生在安静无人的夜里,开始在陆溪屿寝房后边的围墙底下打洞了。
寒生找不着工具,都被人家弟子收得好好的,于是只能徒手跪在地上挖泥巴。
围墙的地基打得很深,寒生一连挖了几个时辰,才勉强瞧着最底下的一层砖头。下过雨的泥土松软湿黏,他的指缝中全都沾满了泥,一直从星垂夜幕到天边鱼肚泛白,总算是挖出了一个狭小的洞口,似乎已经可以通到墙的另一边了。
寒生试着把自己的胳膊从洞里面伸进去,一路又挖又掏,最终勉强破土而出,够到了另一片新鲜的空气。
他反手试探了一下,发现,居然当真可以摸到这面墙的背面。
地底下真的没有被设立禁制。
寒生大喜,完全忘记了一夜未眠的疲乏,也没想着要顾虑四周有没有人会过来发现他,就只是一个劲地继续埋头苦挖着,以至于,有一个人从他身后默不作声地走了过来,站立在一旁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都一点没有察觉。
“啊啊啊啊啊!!!”
寒生发誓,在注意到那个人在他身边投下的一片阴影时,他差点没有被吓得当场昏厥过去。
何风吟也被他的反应给吓了一跳,下意识伸出一根手指头抵至嘴边,连着“嘘嘘——”了好几下,这才让寒生住了嘴,没再发出会把其他人招引过来的声音。
此刻的寒生瘫坐在地上,手上脸上和膝盖上全都沾满了脏兮兮的泥,满眼惊慌失措,迫切望向何风吟的眼神,在哀求她千万不要把自己又一次逃跑的事告诉陆溪屿。
但在意料之外的是,何风吟并没有说“你为什么又要逃跑”之类的话,只是充满同情地看了他一眼,而后从身后拿出了一把铲子,递给寒生:“师娘,用这个吧,是从师父宝库里偷出来的法器,挖着会快很多。”
寒生愣了一下,把糊在脸上的乱发拨开,感激地望了望她,伸手想要去拿,忽然间想到了什么,顿时又迟疑了:“可你师父回来要是知道你帮我逃跑了……他不会责难于你吗?”
何风吟甩甩头发:“没事,等师娘把地道挖通了,就把铲子给扔回来,我洗洗放回原处,师父就发现不了。”
寒生恍然大悟,在心底感叹一番后,从她手里接过铲子,道:“谢谢风吟。”
“不用谢,师娘,其实我也很看不惯我师父,不想再让您在他身边受苦了。”
寒生挖洞的动作停滞了一瞬,望着面前的黄泥和土坑,思绪不知不觉飘远了。
他在陆溪屿身边……算是受苦吗?
如果除去每天在他身边没个正型的犯贱,这家伙待他的确很好。任何一项有关他事宜都安排得服服帖帖,知道他是食肉动物,会每天安排厨房给他做专门的肉菜;晚上抱着他睡觉,热了就用一只手在边上给他扇一晚上风;而且有求必应,他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对方都会第一时间买回来送到他手里。
更何况,陆溪屿本就是他钟情七百多年,不惜放弃一切,日夜在人间苦等的对象,哪怕对方对他不好,就像第二世那样,只要能够呆在他的身边,对于任何的苦难,自己都会甘之如饴。
可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着要逃离了呢?
明明是自己千方百计,想尽了办法都要靠近,哪怕赔上自己的羽翅和妖丹,也要和他在一起的人啊……
“师娘。”
何风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一把小铲子,正帮着他挖了一截土出来,歪着头看他,脸上是一副担忧的神色:“你在想什么?”
“啊。”寒生下意识用沾满泥巴的脏手抹了一把脸:“没,没想什么,我们继续吧。”
本就脏污不堪的脸上,因为他的这个动作沾上了更多的泥,何风吟见状,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寒生,示意他擦擦。
寒生顿了一下,将手帕接过,笑着说了一句“谢谢”,低头认认真真把脸擦干净了。垂眸注视着那块沾染了脏污的手帕,蓦地又想起了几个月前,自己和大家一道去华胥国,在进入到地下监牢之前,何风吟也是像这样给了他一块手帕。
想想杪秋院里除了陆溪屿之外的人,晏泊尘,何风吟,小雪兔,还有林成济,甚至是那些会每天在院里的各个角落,以各种姿势垒在墙后偷偷摸摸瞧他的弟子;以及西佛寺那边,因为好奇,总是喜欢悄悄跑到中轴线那里看能不能撞见自己的小和尚。
要是走了以后,大概就再也不会看见他们了。
寒生内心黯然,不由得轻叹了一口气,道:“风吟,我走之后,你能不能……帮我看着点你师父,别让他再把脾气发到别人身上了——前几天我跑出去,是不是就有弟子被他打了?”
何风吟低下头,想起陆溪屿发脾气时无差别攻击两派弟子和小和尚的情形,轻声道:“嗯。以后我会阻止他的,师娘。”
寒生想了想,又叮嘱道:“对了风吟,你上回在围猎的时候,说你有心上人了,你现在……还和他在交往吗?”
何风吟脸色一红,像是有些不明白寒生为什么突然要提这个,略微羞涩地缩起脖子,道:“嗯。”
寒生瞧她那副神态,就知道目前是什么情况了,但也没说别的什么话,只是微笑道:“有喜欢的人挺好的,不过你和他在一起,一定要注意安全,遇到危险了就跑,回来找你师父师兄,他们会帮你报仇的。”
“师娘,对方就是个普通人,他打不过我的……”何风吟抠了抠自己的手指,娇羞道。
寒生怔了一下,随后笑道:“好,好,挺好的,我差点都忘了,你可是少年捉妖师榜上最厉害的女修呢,一般的男人都打不过你,哈哈,是我糊涂了。”
何风吟也腼腆地跟着笑,但笑了一会儿,就不笑了,又开始忧愁起来,道:“师娘,那你这回离开杪秋院,是打算去哪里呢?”
寒生将咧开的嘴角收了回去,稍微想了一想,自己也没什么头绪:“嗯……先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应该是先回莽荒原上去,然后等出来了之后……再去边界外面别的妖国看一看。”
何风吟道:“师娘,之前听您说,您是有一个哥哥……是吗?”
寒生肩膀一颤,回想起了之前和陆溪屿因为自己皇兄吵架一事,情绪低糜了下来,黯声道:“是。”
何风吟见他这样,也不再多问,道:“这样啊,那师娘的哥哥,一定也和师娘一样,是一个很温柔的妖怪,和我以前见过的所有妖怪都不一样,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您一定能很快找到他的。”
寒生勉强扯着嘴角笑了笑:“谢谢,借你吉言。”末了,又后知后觉她前半句,有些不可思议道:“风吟,你觉得……我很温柔?”
何风吟不假思索道:“对啊,和师父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之前从来没有见过像您这种妖怪。”
寒生还是不明白:“可是……我分明每天都会在你们面前打你师父,到底哪里……温柔了。”
何风吟道:“和这个无关,您打师父是他该打,您对除了他之外的人,都很温柔,您的身上就好像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气质,就像……”
“像什么?”
何风吟有些不好意思说了,支支吾吾半天,道:“像,像……母亲一样。”
“……”
寒生的嘴角抽了抽,抬起一只手扶上了自己的额头。
他有些无法理解,自己身上到底是有什么气质,会让人类在面对他这样一只妖怪时,把他当做……母亲。
当父亲也好啊,为什么是当母亲?他分明是公的啊!!
尽管在心底百般吐槽,他终究还是没有在表面上说出来,只是哈哈干笑了两声,就继续埋头去挖他的地道了。
何风吟也住了嘴,赶紧过来帮他的忙。在他们方才对话聊天的时候,一人一铲子,基本上已经把土挖了一大半,所以没用多大的功夫,在一铲子下去,没有再感受到什么力之后,寒生歪着脑袋往洞里一瞧,发现对面居然已经是通了。
“师娘。”
何风吟从寒生手里接过铲子,看了看地道,又看了看他,担忧道:“要注意安全,趁城门口的弟子换班的时候出去,他们不会注意到您的。”
寒生点点头,道:“那……我就先走了,风吟,你也保重。”
挖的地道很深,而且因为力量有限,也比较窄小,寒生爬进去都花了好些时间。等到他好不容易一点一点蠕动着从围墙另一端出来,呼吸到杪秋院外的新鲜空气时,他长长呼出一口气,觉得浑身都放松了下来。
何风吟在围墙那边会帮忙替他善后。和她道完最后一次别,寒生理理自己衣服上头发上沾的泥土,左右看看周围,沿着当前这条无人的密林小道,偷偷往城门的方向溜去了。
在到达城门之后,寒生使了点小伎俩,成功从大门底下蒙混过关,光明正大地走出了邢城。
踏在城门外的沙石路面上,寒生望向北方,遥远的地平线处依稀可见一派灰白色的高低山脉。
那里,就是他即将要前往的地方。
他终于可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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