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闻言,何风吟有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良久过后,她还是蹲下身来,把碗筷往寒生面前推了推,像是没听见他那句,自顾自地道:“师娘,对不起,这三天的时间里都没有去那里给您送饭。道盟的人看得紧,师父又还在昏迷,他们根本不会听我们说的话,和他们磨蹭许久,也不愿放我进去。”
寒生双手攥紧上臂的衣袖,将脸埋得更深了。
何风吟从房间小桌上端来一壶凉茶,给寒生斟满,放在饭食旁边,继续道:“师娘,您其实……不必这样,我们都知道,那天在广场上,您不是有意要那样凶我们的,您只是太生气了,没办法控制住自己。况且……我们也没有资格去指责您,因为您的怒气,正是我们造成的。”
说着说着,何风吟反倒低下了头:“我不知道原来师娘还有一个哥哥在世上,更不知他居然一只妖在我们人类地界遭受了那么大的痛苦……如果早一点知道的话,那我们就可以尽早地去把他解救出来,也就可以让您兄弟二妖尽早团聚了。”
寒生有些愣神,不敢相信这种话是从一个修为处于上等的年轻捉妖师口中说出来的,惊讶之余,也是又一次体会到了,陆溪屿所谓的“人妖平等论”,对他手底下的这群孩子,到底有着多么深重的影响。
“你……有什么好自责的。”
寒生勉强将脸从膝盖上抬了起来,但仍未转身,只是一动不动背对着床上陆溪屿的方向。
“这又不是你的错,你才不到二十岁,经历的世事也不多,更不会知道我们这些旧年人妖之间的恩怨,我们就算要寻仇,也是找那些曾经参与过此事的人,与你们这代年轻人并无瓜葛。”
“可是……”何风吟犹豫道:“事情都已过去七百余年,当年真正参与此事的人类,早就已经无一在世了,就算有转世,也不知其具体投胎于何地何人,所以我觉得……理应由我们这些后辈来承担前人的过错。”
“而且,您在我们的人手中也当真遭遇了许多折磨。”何风吟瞥了一眼寒生肩头那两根尚未被取下的钩钉,伤口处的血早已凝成血痂:“这个……本想在您被带回来之后就立马给您疗伤的,但是这个钉子我们取不出来,只有道盟的人和师父才能取,所以只能等师父醒来……师娘,对不起,我们没用。”
寒生甚是哑然,还是头一次见有人上赶着要将罪过往自己身上揽的,一时无话可说。半晌过后,叹了一口气道:“这有什么好自责的,这钉子又不是你们钉的,没必要给自己强安罪名。”他耸了耸肩:“而且你看,也不疼,除了扼制住妖力没办法使出来,其他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见何风吟还是一脸自责,寒生又安慰道:“好啦好啦,先不管这个,等你师父醒过来再帮我弄吧。”随后将身子转过来,看向面前摆放好的一桌饭菜,咽了一口唾沫,伸手过去将筷子拿了起来:“那我们……吃饭?”
“吃,吃!”何风吟一瞧,也不难过了,反而欣喜起来,挨过来在他边上坐下,望着小几上的菜食道:“这些是邬三在望仙府的厨房做的,一大早我就闻着香味了,师娘您多吃点,要是不够再让他去做。”
寒生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邬三?他也来这里了?”
何风吟道:“对啊,在我们过来两天之后自己一个人赶过来的,说留他一个在杪秋院害怕,要跟着我们。”
寒生迟疑道:“那……阿泠呢?”
何风吟这才想起他,颇为怜惜道:“那只兔子……自从发现您把他留在杪秋院自己走后,就开始整日整日大哭,说您不要他了,他也不想活了,三番五次找着水井要往里跳,还是师兄每次提前一步抓住他,之后又把院里所有水井封了起来,这才不再寻死,但还是哭,原本黑色的眼睛都哭成红色的了。”
寒生听完感到有些愧疚,问道:“那他现在在哪里?”
何风吟道:“您不在,我们这边的人实在是管不住他,后面有一次他自己跑进西佛寺那边的厨房偷菜吃,被小和尚抓住了,带到他们方丈面前。本以为会被他们处置,吓得我们赶紧跑过去给他求情,结果到了一看,发现他竟是化了原形,正在方丈的怀里打着滚撒娇。”
寒生额角青筋跳了跳:“所以?”
何风吟道:“所以他就赖在西佛寺那边不肯回来了。这番我们东道院当家弟子全都来了兰阳,就把他委托给方丈养,西佛寺那边吃饭全是素菜,应该是不会亏待他的。”
寒生扶额叹了一口气,道:“没事就好,他喜欢就让他去吧。”
他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尝到久违的味道,有一瞬间眼眶发了热,又因为实在是已经饿到了极致,刚开始还能保持矜持小口吃饭,到后面就完全控制不住,开始端起饭碗大口狼吞虎咽起来。
待到他将饭食全部一卷而光,何风吟笑吟吟撤下碗筷,又去抱来了一床被褥,在陆溪屿床边地面铺好,道:“师娘,您睡这里。”
寒生这下更加过意不去了,忸怩地缩回墙角,道:“这,这还是算了吧,我已经习惯睡地板了……”
何风吟边整理边道:“那怎么行,您肯定是要睡褥子的呀,师父就躺在边上呢,要是醒来发现我们几个办事不力,肯定又要把我们抓过来好一顿骂。”
寒生回头看了一眼床上双眼紧闭的陆溪屿,想想也觉得有道理,半开玩笑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怕你师父了?之前不都是专门和他对着干嘛。”
何风吟不好意思道:“哪,哪有……那是以前小时候不懂事嘛,做了一些幼稚事,后面才慢慢发现,其实师父对我们都挺好的……”
“哦——”寒生笑眯眯道:“长大了,知道心疼师父了。”
“没有!”何风吟大叫起来,脸倏地一下变红了:“我不和师娘讲话了,师娘早些歇息!”
寒生看着她预备转身离开的背影,又贱兮兮补了一句:“哦——害羞了。”
“砰!”
房间门被重重关上,方才还站在寒生面前的何风吟,一眨眼功夫就不见了人影。
寒生坐在地上笑得有些直不起腰了。
好不容易笑完,他扶着床沿坐直,伸手在方才何风吟给他铺的床褥上拍了拍,觉得很舒服,于是把垫子拖过来紧靠着陆溪屿的床边,自己爬上去躺好。
房间里安静下来后,烛火也被夜风吹灭了好几盏,灯光昏暗下来,竟是一时显得有些冷清。
寒生生了倦意,想要闭眼睡觉,忽然间隐约听到了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真正细微声响。惊得他猛地一下坐起,转头四处张望,确定了声音来源是陆溪屿躺着的方向,顿时提心吊胆起来,屏住呼吸,慢慢挪过去查看。
他足足在一片昏暗之中屏息凝神了一刻钟,这才终于察觉到,原来那声音的源头,不是别人,正是呈“大”字仰面躺在床上的陆溪屿。
而这个时候,那细微的声响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吼——呼噜呼噜——吼——呼噜呼噜——”
寒生:“……”
寒生双膝跪在褥子上,上半身趴在陆溪屿的床沿,努力凑近了去看他的脸。发现他鼻孔瞪得老大,嘴巴还在一张一合,正毫无顾忌地打着轰天的呼噜。
“……”
寒生的嘴角抽了抽。
他伸出手去,试着捏住陆溪屿鼻翼两侧,堵住他的鼻孔。却没想呼噜声变了个方向,拐着弯从喉咙底发出来,且像是裹上了一口痰,变得沉闷而恶心:“嗬吼吼——”
“……”
寒生松了手,默不作声躺回原来的位置,心道也罢,打呼噜至少能证明这家伙还活着,自己也就不用整夜提心吊胆了。
寒生迷迷糊糊睡过去,到了后半夜,不知是热还是别的原因,忽地一下惊醒了。揉了揉眼睛,翻了一个面,正想继续睡,余光无意间瞥到什么,定眼一看,发现床沿边上的位置,不知何时悬了一个黑漆漆的脑袋,正一动不动看着自己。
“啊啊啊啊啊!!!”
寒生被吓得一秒惊醒,差点都要哭了出来,身体下意识猛地往反方向一窜,却忘记了被手腕上栓着的铁链,又被惯性狠狠扯了回去,因为用力过大,整个腕骨被拉扯得几乎都要脱臼。
陆溪屿方才睡到半夜被热醒,睁开眼,就察觉到自己的身侧似乎有什么人细微的呼吸声。惊得他一瞬间清醒,捂着腹部的伤口慢慢坐起,往声音来源处观望了片刻,这才小心翼翼将脑袋探出了床沿查看。
谁知因为室内的蜡烛早在前半夜悉数灭了,而夜里又热,睡在床下的寒生同样被热醒,翻身之间,抬头就看见了眼前的一幕,整只妖霎时被吓得魂不附体。
陆溪屿本来装起了样子,本打算严厉质问:“你是何人?半夜在我床边干什么?!”一听到对方的惨叫,顿时就知道他是谁了,收敛神色之余,激动得几乎全身发抖。
寒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是谁的脑袋,一瞬间怒气疯狂上涌,正欲破口大骂,蓦地又想起他们此时的尴尬境遇,立马敛了声,垂下头去,面对面沉默片刻,安安静静躺回了原来的位置。
“阿生!”
见寒生不理他,陆溪屿急切出声,扶着床面,将自己的身子全部挪到床沿边上来,身体压伏下去,伸手想去触寒生的肩膀。
谁知才刚刚碰到一角衣物,对方忽的颤抖着迅速躲开,同时,陆溪屿还听见他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嘶——”
很明显是在吃痛。
陆溪屿瞬间坐起,大幅度的动作扯得腹部伤口有些刺痛,但他还是咬牙下了床,将烛树上的蜡烛一一点燃,而后又半跪在寒生身边,轻声道:“阿生,是不是伤口疼?”
寒生背对着他,抱着双臂,摇摇头,不说话。
陆溪屿又凑近了些,借着光亮看见他两侧肩头凝结的血迹,顿时了然于心,扶着床栏站起身,一瘸一拐跑去一侧柜子翻找,找出了道盟的弟子之前给他上药用的药方和纱布,又歪歪扭扭走回来,重新在寒生身边跪下,拔开药瓶要给他上药。
寒生仍是没动静,却由着陆溪屿给他弄。陆溪屿一点一点将黏连着伤口皮肉的衣物布料小心剥去,又将前者的头发聚拢到背后,完□□露出伤口。他的手因为自身身体原因,尚有些颤抖,晃来晃去怎么也对不准,于是咬着牙,将右手上臂贴紧身体,使出浑身的劲努力控制,这才能成功将钉在寒生肩胛骨上的钉子给拔了出来。
寒生全程没吭声,等陆溪屿弄完,又帮着他给自己包扎好伤口,轻微耸耸肩,觉得没那么疼了,于是兀自挪回褥子上。刚要躺下,却被陆溪屿给拦住。
他满眼亮晶晶的,像是有什么别的话要和寒生说,也不顾对方有没有在看自己,自顾自道:“对了阿生,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寒生还是没有转向他,但礼貌性地竖起了耳朵。听得对方道:“阿生,我安顿好你哥哥了!但是因为他是妖怪,道盟的人不同意给他住房间,不得已还是得关在妖牢,不过!我和他们的人求了情,把你哥哥放在最好的一间房,安排人给他送吃食,还请了大夫给他看眼睛!等明天天亮,我们就可以过去看你哥哥了,道盟的人也不会拦我们!怎么样,我干的不错吧?诶嘿嘿,快夸我~”
陆溪屿像一条无骨蛇一样往寒生身上赖,边赖边蹭,扭了好一会儿腰,见后者没动静,还把脸转到他面前去看他脸上的表情:“夸我啊,你为什么不夸我~我干得不好嘛~我还担心道盟的人不按我说的做,专门派晏泊尘去负责的,他——阿生?”
陆溪屿说着说着,突然就停了下来。
因为他在抬眼的一瞬间,看见寒生的目光呆滞地望向房间的一处,面上不为所动,泪水却是无声无息淌了满脸。
“阿生……”
陆溪屿有些急了,手脚并用从他身上爬起,挨到他的身前,歪着脑袋去正面他的脸道:“阿生你怎么了?为什么哭了呀?太感动了吗?”
等了一会儿还是没见寒生吭声,陆溪屿又怕是自己这句玩笑话惹得他生气了,赶紧收回道:“没有没有,我就随口说说,你别当真,你别生气……”
寒生却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忽然缓缓抬手抓住了陆溪屿想要伸过来给他擦脸的手,转过头去,正对上他的眼睛,眸中依旧含泪,却不再似之前那般难过。
他道:“嗯。”
陆溪屿:“?”
陆溪屿:“嗯是……什么意思?”
寒生抓起他的手掌,当手帕一样在脸上抹了几圈,把泪水全都擦干净了,而后再度注视着他的眼睛,道:“嗯,太感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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