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陆溪屿反倒愣住了，看着寒生的侧脸，久久没有回过神来。好不容易后知后觉，激动得浑身发颤，主动挨过来，对上他的眼睛，近在咫尺道：“阿生，你……不用太感动！”

陆溪屿说到“感动”这两个字时，下意识兴奋地在寒生背上拍了一巴掌，结果这一拍，差点把后者给拍吐血。

“这都是为夫应该做的！谁让你是我媳妇儿呢！谁让你哥哥是我大舅子呢！应该的应该的！哈哈哈……”

陆溪屿一边得意洋洋地吹嘘，一边还抬手接连在寒生背上拍了好几下，直到看见对方佝偻着腰，满脸愤恨地对他怒目而视，这才意识到有哪里不对，默默把手收了回来，正襟危坐，右手放在膝上，垂下头道：“媳妇儿我错了。”

寒生没理他，重新穿上之前因为处理伤口的而脱下的外袍，用手撑着地面，在褥子上挪动了一个方向。背靠着床帮，头稍稍扬起，阖上眼眸闭目养神，模样看上去十分的疲倦。

陆溪屿也不说话了，在褥子上一点一点蹭到寒生身边，用同样姿势背靠着床，挨他挨得很近，稍稍撇过些脑袋，一言不发地望着对方的脸。

半晌，寒生受不了这股炙热的目光注视，不自然地将脸转到另一侧，望着床尾的地板发了会儿呆，突然开口道：“你……为什么不生气？”

陆溪屿探头道：“说什么呢，我媳妇儿又没做错什么，我为什么要生气？”

“……”

寒生垂下头，两条胳膊搭在膝盖上，抠了抠手指，道：“我不是……干了很过分的事吗？”

陆溪屿道：“什么过分的事？”

分明知道这人是在明知故问，但寒生也没理由发脾气，敛眸黯然了许久，道：“就是……”

“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在望仙府里杀人，还替我皇兄开脱，和你的那几个徒弟对打，最后还……一掌把你肚子戳穿了。”

“……”

没有立即听到陆溪屿的回话，寒生还特地等了一会儿，发现这家伙还是没有回他，一扭头，就看见对方正托着下巴仰头望天，面上呈一派思考状。

“……”

寒生眨眨眼睛，不知道这家伙又在搞什么鬼。再次等待了许久，陆溪屿终于有了动静，慢慢把视线从天花板上收回来，看向寒生，道：“嗯……替你皇兄开脱是正常的，毕竟是你哥哥嘛，又那么多年没见，怎么可能不护着。和那几个小兔崽子对打也没什么事，他们连毛都没伤着呢，而且事后也是一个个跟头牛一样会吃，顶多就当同你练练剑法了。”

陆溪屿低头看了看自己肚子，那里还被纱布厚厚包裹着，道：“这个嘛……其实我还是有点惊讶的，没想到我媳妇儿手劲那么大，竟然能直接一巴掌给我打个对穿……我当时还想，这一掌要是扇我脸上，我不得连整个脑袋都会给你掀飞？”

寒生：“……”

陆溪屿用右手食指关节蹭了蹭自己的人中，道：“也就是你之前在广场上大杀四方有点麻烦……”

“不过那群小子也是命硬，除了几个被你拔掉脑袋的，其他基本上都是重伤，没死成，抢救一下应该都能活下来。”

“但是你也不必太过于自责，他们自己本身一而再再而三激怒一只妖怪，早就该做好丧命的准备，现在只是重伤都是命大，要是换做别的大妖，他们的人指定死的还会更多。”

“更何况，我叫晏泊尘去尸房查验了一下死的那几个，发现基本上全都对你哥哥下过手，而且第一个死的，就是捅你哥哥那一剑的人。”

寒生的视线呆滞地望向前方地板，瞳孔轻微颤了颤。

“也算是恶有恶报吧。”陆溪屿摸了摸自己耳垂：“不过道盟那边可能不会善罢甘休，他们这几天肯留着你哥哥的命，以及没有再把你送上刑场，应该也是怕这么干了之后我会闹，他们压不住我。”

说着说着，陆溪屿还嘿嘿笑起来：“没想到我这人还是挺有用的嘛，他们都愿意给我面子。”

寒生把脸埋得很低，暗自捏了捏掌心，低声道：“谁说你没用了。”

陆溪屿耳尖，一下子捕捉到这句话，眼睛一亮，又像条泥鳅一样扭动着靠过来了：“哇哦，哇哦～我就说嘛，还得是我媳妇儿最爱我～简直感动死了，没想到我在我媳妇儿心里地位居然这么高呜呜呜……”

寒生：“……”

陆溪屿假惺惺抹眼泪道：“我，我就知道，哪怕我在外面再怎么遭人嫌弃，他们都讨厌我视我如粪土，我媳妇儿也永远都会待我如初……”

寒生：“……”

他一巴掌按在陆溪屿脸上，把他的脑袋推开道：“闭嘴。”而后想了想，又道：“可是，道盟毕竟不是吃素的，他们当年大举进攻莽荒原的时候，不也是凭借一群捉妖师之力将整个寒凛覆灭掉了吗，所以他们的实力，绝对不可能只像今天这样，被我一只妖力不上不下的妖怪给打得人仰马翻，绝大部分上还是看着你的面子，才没有将我和我皇兄就地绞杀吧。”

“所以……”寒生越说声音越小：“要是没有你在，我根本活不到现在……”

陆溪屿稍稍愣了会儿神，很快恢复过来，嘴角一扯，搂着寒生肩膀道：“这有什么，我护你不是应该的吗，从莽荒原大老远把你娶到中戍，我不得把自己媳妇儿好好看住了？而且还有我那大舅子，可是你的娘家人，要是他出了什么事，难过的不还是我媳妇儿？”

寒生：“……我没有和你成亲。”

陆溪屿道：“这有啥，反正都亲了那么多次嘴，睡也睡过了，也就差一个正式的成亲礼，等我把道盟那群整日虎视眈眈盯着你的小子解决，风风光光办一场不就是了。”

“……”

寒生几番欲言又止，辗转多回，最终还是叹道：“随便你吧。”

视线转移间，注意到了陆溪屿敞开的衣衫之下，被白色纱布一层层包裹的腹部，不禁心脏一紧，小心挨过去，凑近看道：“这个……疼吗。”

刚说完，寒生就想抽自己了。

被他一整只手掌捅破腹部，肠子都白花花流出来了不少，要不是十分幸运地从内脏之间穿了过去，发生地又是处在天下仙草灵药存储最多的望仙府，陆溪屿估计根本没法救回来。

怎么可能不疼。

可陆溪屿低头看了看自己肚皮后，却道：“不疼啊，一点感觉都没有。”

看到寒生猛地抬头，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眼神中半是怀疑半是疑惑，陆溪屿又道：“真的，当时只顾着看你了，想着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你不那么生气，你把手掏过来的时候我都没有感觉，还是突然觉得肚子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低头一看，才知道那是肠子。”

寒生：“……”

陆溪屿道：“然后我就眼睁睁看着肠子往外面流，流着流着就没有力气了，眼前突然一黑，也御不起来剑，就直接从天上掉下去了。”

寒生不再说话，将头埋得很低。从这里开始，后面的事情，他就全都记得清清楚楚了。

“不过……”陆溪屿突然嘴脸一换，又变成那副笑嘻嘻的模样，贴到寒生身侧蹭了蹭，道：“在掉下去的最后一刻，我好像看见你来接我了。”

“你在空中又哭又喊，有好几个捉妖师冲上去要抓你，你都把他们赶走，就是想来接住我。”陆溪屿挠挠头：“虽然最后也没有接住……不过我还是很感动！”

他把脸往寒生颈间一埋：“想不到我媳妇儿前边即使失去了控制，在看到我受伤后，还是忍不住奋不顾身要来救我～好幸福哦，被我媳妇儿这么爱着～”

寒生面无表情道：“并没有。”

陆溪屿死皮赖脸，就是固执地坚持自己地想法：“我不信，你就是爱我，舍不得我受伤，一看见我伤了就心疼，理智也立马恢复了。”

寒生还是道：“不是。”

陆溪屿：“……”他哼道：“那我不管！我说是这样就是这样！要不然你就给我解释，你为什么一看到我受伤，神志就突然清醒了？还不是因为心疼我……”

寒生咬了咬唇，没再理会他那些发腻的言语，将右手缓缓抬起，掌心摊开，注视着上面细小的纹路。

这正是三日前，在广场上将陆溪屿一击穿腹的那只手。不过此刻干干净净，上面的陈血早就被洗净了。

半晌后，他道：“因为，疼。”

“疼？什么疼？”陆溪屿歪脑袋过来道：“心疼？”

寒生道：“……手疼。”

陆溪屿一听，急忙把他的右手扯过来放在自己掌心，反复查看，道：“哪里疼？哪里受伤了？手掌还是手指？”

“都不是。”寒生把手收了回来，有些无语地看向他道：“你方才，不是问我为什么在你伤了之后就清醒了，那是因为，我手疼。”

陆溪屿：“？”

陆溪屿目瞪口呆地摸摸下巴，又挠挠耳朵，指指寒生道：“因，因为你捅了我这一掌，用力太大，手有点疼，所以就被……疼清醒了？”

陆溪屿霎时犹如晴天霹雳，大喊道：“什么！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怎么可能不是因为心疼我呢？怎么可能！你就是心疼我才会清醒！你就是看见我伤了才会清醒！”

寒生一把揪住他的嘴巴，道：“别喊。”而后再度举起自己右手，看了看，道：“不是因为用力过猛，好像是因为……你的血。”

陆溪屿：“？”

陆溪屿道：“什么血？”

寒生凝眸沉思了一会儿，道：“当时我的手从你身体里穿过去，你的血从我指尖一直沾染到小臂，每一寸与血接触的皮肤，都很疼。”

“……”

陆溪屿歪着头，有几秒没说话，忽然敞开自己的衣襟，将右手往腹部包裹着的纱布里摸去，摸了一指尖的血，又反过来在寒生手臂上一擦，道：“现在疼吗？”

寒生被吓了一大跳，一是因为看到他又抠破了自己的伤口，二是他的血蹭到自己皮肤那一刹，的确再次掀起了一股火烧火燎之感。但也顾不得后者，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道：“你干什么？！”

陆溪屿无辜道：“没干什么呀，你不是说你的皮肤沾到我的血会疼嘛，所以我就试试……”

“你试个屁你试！你那手不知道摸过多少脏东西，从外面回来往床上一躺，也不知有没有沐浴，你就这么把手往伤口上摸？不要命了是吧？！”

陆溪屿被训了一通，整个人暂时性地蔫了下去，不过也就装模作样一会儿，又很快直挺起来，斜斜地往寒生身上蹭道：“哦～还得是我媳妇儿，除了你没人更心疼我了……”

寒生白眼都要翻到后脑勺去了，用胳膊推了他一把：“起开！”而后又抬起自己的手臂，观察了一番方才被陆溪屿抹上血的地方。那股钻心的火烧感依旧持续着，只不过因为血量不大，远没有之前自己把一整只手都穿入对方腹中来的疼痛。

寒生始终百思不得其解，迫不得已又把被他推开的陆溪屿揪回来，指着胳膊上的那处血迹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沾到你的血会痛？”

陆溪屿领子被揪了过去，距离那片血渍离得很近，于是猛地聚焦视线的时候，两只黑眼珠瞬间汇聚到眼角内侧，形成了一双斗鸡眼。

“噗。”

寒生看到他这副鬼样子，立即捂住了嘴，没忍住笑。把陆溪屿松开，让他自己歪歪扭扭从地上爬起，又挨近了道：“这个……”

陆溪屿思量一会儿，一脸认真道：“可能是因为我们两个之间爱得太深沉了，所以谁也不忍看对方受伤，身体都自动进化出了识别功能，只要是对方的血沾染到自己身上，就会感受到强烈的疼痛。”

寒生：“？”

寒生：“陆溪屿，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要是还在这里给我放屁，我就不和你说话了。”

陆溪屿急了，忙道：“真，真的是这样啊！要不然你想你在广场上和那些捉妖师打斗的时候，他们的血溅到你身上，你怎么不疼？”

寒生：“……”

“而且，不只是你，你的血被我沾到，我也会有同样的反应。你还记不记得之前在邢城，你被道盟的人第一次抓来望仙府的时候，有一个人在你腹部捅了一剑？”

寒生想了想，确有其事。

陆溪屿道：“那会儿你应该是倒在地上之后被他们带走的，血流了一地，后续我去找你，在看见那滩血后，我上去用手摸了摸，结果一碰就疼的要命，我都以为血里有针在扎我了。”

寒生：“？”

寒生有些生气，觉得这人就是在胡言乱语，究竟是什么原因死活不肯告诉自己。想要骂他，看在他是病人的份上又骂不出口，只能一掀被子往枕头上一躺，不想再理他了。

“媳妇儿？”

陆溪屿不知道他是怎么了，还特意过来扒开被子掀他的眼皮：“你要睡觉了吗？”

寒生很烦，用力把眼睛闭上，将对方的手指阻隔在外，拉起被子将脑袋蒙住：“走开，滚床上去。”

陆溪屿却道：“我不，床太高了，我不敢睡，怕夜里会掉下来。”

“……”

寒生暗地里把牙齿咬得咯咯响，但还是蠕动着身子往褥子的另一侧挪了挪，给陆溪屿勉强留出一条可以躺人的缝。

陆溪屿于是贱兮兮故意从寒生上方翻过，还要趴在他身上压好一会儿，直到后者猛地从被子里腾跃而起要揍他，他这才赶紧一滚滚到自己位置上，侧躺着努力使自己的腰胯呈现出一个优美的弧度，然后拍拍屁股：“媳妇儿，我准备好了～”

寒生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背过身去，拉起被子把自己盖好，还特地与他隔开了好一段距离，只给某人留了一个黑漆漆的后脑勺。

陆溪屿是个缺心眼的，即使这般，还是要挪过去钻进寒生的被子，里里外外包裹着他。寒生没再动静，陆溪屿与他胸背相贴，能够清楚地听见自己砰砰响动的心跳。

他不由得想起寒生不在身边的日子。

那种失而复得的庆幸，虽会让他在碰见时大喜过望，可他再也不想经历第二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