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一人一妖早上是被屋外的吵闹声吵醒的。他们十分同步地缓缓坐起,寒生揉揉眼睛,道:“他们在吵什么?”
陆溪屿头一点一点,没多久,又往后仰倒了下去,含糊道:“不知道——”
寒生给他脑壳上来了一板栗,道:“快滚起来,带我去见我皇兄。”
陆溪屿立马弹射起步,捂着腹部的伤龇牙咧嘴爬起穿好衣服,又一瘸一拐要去洗漱。等到用帕子擦着湿润的脸从屏风后走出,见得寒生还一动不动坐在原处,不由道:“阿生,你怎么不起?”
“……”
寒生举起自己被铁链铐在床头的左手,晃了晃,一阵哗哗作响。
陆溪屿方才后之后觉,连忙跑过去给他把铁链解开,边解边哈腰道:“我错了媳妇儿,居然把这事给忘了。”
寒生略带嫌渍地上下扫了他一眼,甩下一句:“别这么叫我。”起身往房间一侧浴间去了。
等到他们都收拾好后,房门外的吵闹声还在继续,寒生穿好衣服,朝门的方向扬扬下巴,示意陆溪屿开门。
后者屁颠屁颠上前打开,刺眼的天光一瞬间照射了进来,等到能够完全看清眼前的事物后,寒生和陆溪屿齐齐站在了门口,看着外边院里的几人,嘴巴微张,面上是如出一辙的沉默。
望仙府的客房是按照捉妖院分配的,他们杪秋院来的几个人,全都被安排在同一间大院里,此刻,他们正好就能看见那几个小孩,一个不少地分散在院子四处。
邬三即使离了家也抛不去旧时的习惯,拿了个扫把边舞边扫地,嘴里还哼哼着不知何方的小曲;晏泊尘独自站在树下,怀里抱了一只鸡,把它当小孩一样放在臂弯里晃,边晃边道:“你吃不吃萝卜?”
而何风吟正抱着胳膊大声嚷嚷着,之前他们听到的声音就是她发出来的。对面还站着一人,寒生定睛一看,发现竟是江元青。
她并没有注意到寒生他们出来了,仍旧背对着房门,把一张书信样的东西扔到了江元青脸上,音色发怒道:“我都给你说了多少回了,不要再给我写信!而且我现在就在望仙府,你昨天夜里还把信给林成济叫他偷偷塞我房里来?你到底想干什么?!”
江元青低着头,两手的大拇指抠在一起,满脸委屈道:“我,我就是想给你表明我的心意……”
“心意个屁?你能有什么心意?你的心意难不成就是在我出糗的时候站在一旁肆无忌惮地看我笑话?”
“我没有看你笑话,我就是——”
“而且我都跟你说了,我现在有心上人了,有心上人了!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非得逼着我揍你一顿才老实是吧?!”
站在寒生的角度,可以看到江元青的嘴巴扁得都可以挂油壶,简直难过的不行。不知怎么,他突然觉得后者现在这副形态,和陆溪屿被自己骂时的样子有点相像。
江元青用指尖搅弄着自己腰前的膝带,完全不敢抬头直视何风吟的眼睛,视线在地面和她的腰间乱瞟,忽然间,瞥到了后者腰带上挂着的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香囊。
香囊的针脚很丑,用的布料也十分廉价,完全称不上一点好看,但偏生何风吟大大方方将其挂在自己腰间最显眼的地方,仿佛就是要让与她碰面的人全都能一眼看见。
江元青觉得自己要哭了。
他的视线久久地盯着那个香囊不放,直到何风吟懒得再与他将一句话,准备转身长扬而去时,他忽然开口道:“那,那个……是你心上人送给你的东西吗?”
何风吟站住脚步,往他所看的方向扫了一眼,随口道:“是的啊,怎么了?”
江元青紧张地搓手:“所以,你,你是喜欢香囊对吗?”
何风吟挑起一边眉毛,上上下下打量他好几眼,觉得还是不要再给这人任何妄想为好,于是道:“是。”等到对方正要开口,又紧接着道:“但是,不喜欢你送的。”
江元青愣了愣神,道:“为什么……”
何风吟正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因为,我不喜欢你。”
此言一出,隔着老远,寒生似乎都听见了江元青心碎的声音。
为避免更难堪的局面出现,他赶紧握拳抵至嘴边,装作清嗓的样子,重重咳了几声,将院内的四人注意力全都转移到他的身上。
一见寒生和陆溪屿,邬三连忙止住口里哼的小曲,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举着扫把轻飘飘从众人面前飘过去了。而晏泊尘也若无其事放下了怀里的鸡,掸掸衣袖上的鸡毛,假装在欣赏面前这棵树的树干纹路。最尴尬的还是何风吟和江元青两人,前者一边心道师父师娘怎么偏生在这个时候出门,一边赶紧变换了表情,顶着一副笑容跑到寒生跟前,道:“师父师娘,你们醒啦。”
寒生没敢去与江元青对视,只是挤出笑容对她道:“嗯,醒了。”又装样子四下环视一圈,问道:“林成济呢?”
何风吟道:“哦,他昨晚故意扔了只耗子在我房里,今早我发现后被我打了一顿,然后就哭着跑到南斗院的院子里去了,应该是去找他们院的沈公子了吧。”
寒生:“……”
寒生道:“也行,我打算去见我皇兄,你们要跟着一起吗?”
闻言,邬三立即举着扫把旋转至了院门边,甩下一句:“院长,夫人,我先去扫广场了~”便一眨眼晃了出去。晏泊尘也悄然无息准备开溜,看见寒生看向他,站住脚步,漫不经心解释一句:“我去后厨喂鸡。”也呲溜一下跑没了踪影。
于是唯剩下何风吟,和站在她身后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江元青。寒生叹了一口气,还是面向江元青道:“江公子,你等下有事要做吗?”
江元青傻傻道:“没有啊。”
寒生道:“那你和我们一起吧。”
何风吟明显对这一提议不满,小声道:“师娘!”
“嗯?”寒生用些许不容置喙的眼神看向她,何风吟一瞧,立马收敛了怨色,低下头,不敢再吭声。
寒生满意地点点头,指挥道:“那走吧。”
陆溪屿在门口捡了根拐杖,拄着它走路。江元青见他行动不便,主动上前搀扶他,让陆溪屿笑呵呵表扬他的同时,也让一旁跟着寒生的何风吟频频翻白眼。
他们从大院出来,发现院门外面站了五六个道盟的弟子,有不少都是昨日给陆溪屿治伤时在场的,可能是陈盟主怕陆溪屿会死在他们这里,所以特地派人来查看他是否还有气。
见到他们一行四人,几个道盟弟子先是挨个向陆溪屿、何风吟以及江元青礼貌地道好,随后照旧挺直了腰背,视线上上下下来回在寒生身上扫视,等看够了,又齐刷刷朝他翻了一个白眼,有秩序地一个接一个跟到他们一行人身后。
意味很明显,对寒生:我们讨厌你,甚至能希望你赶紧死,但是为了避免你闹事,我们还是得跟在你身后看着你。
寒生扯了扯嘴角,一时竟对这几个弟子幼稚鬼一般的行为无言以对,看看边上几人,发现没人注意到方才他们对自己私底下做的那番,便也不想闹大,悄悄扭过头,盯住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弟子。
对方被他盯得有些发悚,对他做一个口型道:“你想干什么?”
寒生也没应声,只是照着他方才对自己做的动作,上下来回轻蔑地扫视了他一遍,随后翻一个几乎要到后脑勺的白眼,从容地转了回去。
那名弟子:“……”
他们一行人在望仙府的地界上大摇大摆地穿过,陆溪屿腹部的伤口此刻就成了他领着几人随意进出的通行证。终于找到之前关押寒生的那个妖牢,褚霜年现在就被关在里面。
在到达牢门口时,他们被几个道盟弟子拦下了,指指寒生身后的何风吟与江元青,示意他们不能进去。
几人面面相觑一会儿,觉得多少还是给道盟一个面子,于是商量着让他们两个现在外等候——其实何风吟完全不同意,但因人数多者意见取胜,所以她反对无效。
陆溪屿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在前面领路,寒生伸出一只手稍稍扶着他。他们后面依旧跟着那几个满脸戾气的道盟弟子,看样子,恨不得能够立即把这两个家伙从这里扔出去。
牢房阴暗潮湿,一如之前寒生被关押在这里的那副模样。蛇鼠尸体堆积在角落,腐烂的气味令人喉中作呕,寒生忍不住频频蹙眉,抬起衣袖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越往深处走,两侧牢房的情景在为他们特地点起的火光照耀之下,逐渐显现出来。
七八只,甚至上十只各类妖怪,被关押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地上铺着发黑发臭的稻草,没有食物,也没有水,连如厕都是在一个固定角落随地解决。排泄物的气味臭气熏天,但那些妖怪仿佛习以为常,就赤条条地坐在周围,眼神空洞,呆若木鸡,乃至连是死是活,光凭外表都难以判断出来。
有一瞬间,寒生想起了自己在那七百年的岁月里,曾经有过的一段时日。
与这些妖怪的情况大同小异,甚至可以说是更为悲惨,不过,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从那个地方逃了出来,从此,笼中妖变成了笼外客,他被迫用着曾经自己被路过的人类所打量的目光,去一一打量现在被关在里面的这些妖怪。
总算顺着长长的走道行到了底,他们的目的地,就是牢房最末端唯一有一个小窗户的房间。
寒生在离那间牢房还有五步的地方,忽地站住了脚。
他不敢再往前,先前一路上在心底所鼓起的勇气,全都在此刻一瞬间灰飞烟灭。
之前在广场上和皇兄碰面,有着在场许多人的目光注视,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反倒是这时他期盼了近千年的兄弟重逢,二者即将要单独会面时,他突然就丧失了与皇兄面对面的自信。
准确来说,他有点不敢见他皇兄。
陆溪屿察觉到异样,又拄着拐杖折返回来,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道:“怎么了?害怕?”
寒生点了点头,小声道:“嗯。”
“这有什么好怕的,那不是你哥哥嘛,你想了那么久找了那么久,不就是期待着有一天能够和他见面吗?”
寒生垂下头,咬了咬唇,道:“虽说确实是这样,可是……我还是怕。”
“哎呀。”陆溪屿扶住他的肩膀,试图把他往前推:“都说了没什么好怕的,而且你哥哥这么多年没见你,肯定也很想你啊,说不定他都一直以为你已经不在了呢,现在你又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岂不是能给他一个很大的惊喜?”
见寒生还在犹豫,陆溪屿又道:“道盟的人派人来给你哥哥检查过了,他之前发疯在郊外屠村,是因为失了神志,完全辨不清事情因果,就如你前几日在广场上失控那般。所以他们给你哥哥体内灌输了一点灵力,又用咒法让他的头脑清醒下来,所以接下来这几天他就在这里都好好的,什么问题也没有。”
“去吧。”他耐心催促道:“你自己去见他,我们不过去,就在这里等你。”
“……”
寒生犹豫再三,终于鼓起勇气,点点头,小心翼翼地迈开步子,一步一步朝前方的牢房缓步走了过去。
当最后一间牢房内的景象出现在寒生眼前时,他停住了脚步,侧转过身,视线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里面的场景。
这间牢房显然要比之前的干净,地面的杂草都被清理干净,铺上了一层新的草料。因为上方有一个开口的天窗,光线也比别处要好上不少,能够看清里面摆放了一张简陋的小桌,桌上有几盘已经冷掉的两菜一汤。
看样子,它的主人并未动过筷。
寒生在观察这些的时候,视线中始终有一抹白,但他一直没敢正眼去瞧。直到把周围的事物观察了个边,这才屏住呼吸,眼睫微颤地将视线移过去,最终落在对方的身上。
那是一个端正的背影,应当是沐了浴,脏污不堪的衣袍被换下,重新穿了一件纯白的袍子。同色的头发也干干净净披散在身后,垂落下来一直抵达后腰。双眼的位置似乎被绑上了一条白绫,绕到脑后打了一个结,想来眼睛上的伤也已被处理好了。
听到寒生走近的脚步声,褚霜年丝毫不为所动,应当是把他当成了每日前来给自己送饭的道盟弟子。直到前者开锁进门,一直走到他的身后,垂下头,默不作声盯着他的头顶看,褚霜年这才感到几分异样,稍稍瞥过些脸,似是想看看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寒生看着看着,眼里的泪水马上就要夺眶而出。他在褚霜年身后就地跪了下来,将身姿放得很低,头伏下去,双手紧攥着地面的稻草,浑身颤抖,哽咽得几乎要失声。
他哭呛着道:“皇兄……”
“皇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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