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芝夸张地张开嘴,做出一个“柳老伯”的嘴型,指了指声音传来的方向。
不消灵芝提醒,钱烧心也大抵猜到了,不仅猜到了,还想拔腿上前抢药,但那头末尾的一句喝完了,叫他死了心,紧闭上眼,牙根又不自觉痒了起来,他沉叹一口气,将手放在耳边打手势,示意灵芝继续听那边的动静。
于是灵芝又张大了嘴,“不去救?”
钱烧心将手放在眼前,摆了摆头。
灵芝看不懂,干脆一点反应不做,站在一旁,看着钱烧心做什么它就做什么。
当前视野不太好,两人往前去了点,远远能看到医馆附近的景象,就不动了。
等了一会,门悄悄打开,一人探了个头出来四处观望。
隔着深长街巷看到那人视线扫过来,钱烧心赶忙掰着灵芝的头摁到怀里,两人躲回摊子后。
“行了行了,有必要这么小心吗?早前那么严厉地整治过,几年过去了,还有哪个不要命的会在这个时候来这条街上逛?快走,办完事,老子要回去睡觉的。”方才那尖吼的声又出来了,一把将冒出门外的头推出去。
“扑通”两声。
“你睡觉……得了吧,不是去喝花酒?”
“喝完酒不是正好睡了?”
“你啊……”
灵芝和钱烧心慢悠悠抬起头。
医馆门前,站了两个,趴了一个,据钱烧心猜测,不出意外,那两个站着的就该是甄府的人了,只是他记得往常,甄府小厮送药的时间都是午饭后,一天一次。此时突然变了时间,不知又是闹的什么鬼。
从前他们来送药时,钱烧心最多只插着个手在门口看两眼,记得一个色相很重,贼眉鼠眼,另一个略老实些,个子矮,却敦实。
听着他们聊花酒,想来还是那两个没错了。
老实敦实的那个,手里攥了根绳,被尖声的叨叨没完了,赶紧弯腰去将地上的柳老伯拉起来。
柳老伯瘫软如一坨泥,刚提溜起了手,肩又黏糊糊,啪嗒啪嗒地往下坠,改去扶肩,腿和手又一并齐整地往下掉,总之,怎么都定不出一个型来。
色相重的那个看不下去出脚了,一点不含糊地往柳老伯腰上踹,“他妈的还能不能给老子好好走了,刚才给你喂的那是哑药,又不是什么安神药,**药,你眼下这般不至于。快点,起来赶紧走。”
不知道柳老伯听懂没有,他开始咿呀叫唤起来,却是不如早晨那般说胡话了,口齿有些不清楚,发出像是兽一般的叫声。
“带你去找你女儿,快起来!”色相重的又说一句。
柳老伯一听,像是即刻风干了的水泥,立马顺墙爬起来,两条腿稳当站住脚,脖子往前伸,腰往前躬,眼见下一秒就要冲出去。
“这多干脆利落,走。”
两人拉牲口一般拉着柳老伯往前去了,他们谈话的声音不小,钱烧心和灵芝都能听到。
“钱烧心,若是喝下哑药了,你还能治吗?”
“说不准……若是没有祸仙的手笔,或许可以。怕就怕那种略懂皮毛,却格外自信大展身手的,完全没有章法……很难说。”
钱烧心直起身,望着走进白雾里那盏豆大的灯火,和在黑夜中依傍着它的,一根粗绳,一个健步如飞双手被捆的背影,一个脚步虚浮不扎实的背影,和一个十分老实,弯着腰牵着绳的背影。
“走,我们跟过去看看。”钱烧心拉住灵芝的手,抬腿跨出去,灵芝却有些面色不佳地忧心起来,念念叨叨,“若他不是在诓人……”
往前走了几步,灵芝扯了扯钱烧心的手,“老钱,他们说带老伯去找柳夏儿了,若不是诓人的话,那等会仙子他们去戏园找什么?”
钱烧心止住脚步,低头与灵芝对视一眼。
身后,甄府的方向,阴森森飘来道刺啦啦的唢呐声,呜呼诶哟几声叹过,锣的响声杀开夜幕……
——“锵!”
“好似……我们来的正是时候。”祝虞双手规矩搭放在身前,同身后高出她一大截的粉色序璟说。
序璟站在那不答话,穿着侍女的衣裳,跟快死了一样。倒不是说侍女衣裳的腰身多细,给他勒的喘不上气,甚至他胸口前那一片还空落落的,任凭他喘多大的气,那空当都够了。
两人过了八角门,现下正站在一棵树下打量里头的情况。
虽然富春平那后仙有些不厚道,但叫他们穿粉衣行动这一点,却是没指挥错。
他们藏在这曼妙轻纱中,简直再方便不过,不过新问题又出现了,她们藏身方便了,瞧东西也就不方便了。
祝虞左探右探,好一顿忙活,也只瞧出这园里突然多了很多双脚,闻到这园里的脂粉气更重了,听到戏台上吹起了唢呐,敲起了锣鼓。至于柳夏儿,她在这是一点都瞧不到。
几次三番无果,祝虞拉了序璟的衣袖往里走。
戏园在甄府里头,不例外地也被红水泡了。此处的红水比外头更高些,大概到祝虞小腿肚,园子不大,就戏台和一张床。
他们沿着被搭高出来的石子路,一路往戏台子后面去。
只是不巧,他们方才走到石子路尽头,就迎面撞上了正排着队往台上去的少女。
一时间非常尴尬。
好在少女们没有即刻大叫大闹。
对上她们的视线,祝虞将序璟拉到身后藏起来,虽然欲盖弥彰没什么用,反倒叫更多人抬起眼往序璟身上望了。
祝虞笑笑,解释道:“对不住啊,我们来晚了,就站在最后头吧。”
谁知她们的脸色瞬变,面面相觑起来,比方才看到高出众人一大截的序璟还惊讶。
只有一位少女,一个激灵,拨开人群,走到他们身前,从上到下细细打量过他们的装扮,一句话没说,擅自替祝虞调整起一下发髻来,妥当后,她又是一句没说,将祝虞拉开,面色凝重上下扫视序璟,发愁地摇了摇头。
祝虞忙跑上去打圆场,“额……他就是……平日里也哭呢,长这么一副好面孔,却没有好生养的腰肢。”
祝虞方说完这一句,没回头,都感受到一股冷气压了下来。
她知道,凭谁被这么说都是要难过的,她这……也是从钱烧心那里学来的话术,为了让他们此行顺利的话术。
他们起先预排过一遍会遇到的问题,其中一个就是,若是有人发觉序璟不像女子了,那要怎么回话。
钱烧心不愧是在人间混了几万年的,这种话信手拈来,“你就说她打娘胎里出来就没长好,没生得一副好生养的样子,胸脯不大,屁股不圆。来我这陪媳妇看不孕的婆母都这样骂。再不济,打点感情牌,就说她这样,家里都愁她嫁不出去了,整日没完地哭呢,想必也不会为难他了。”
祝虞拽了拽序璟的袖子,虽然怕对方不信,却也不敢说下去了。
那少女睨祝虞一眼,眼见着是没被祝虞诓住,从衣袖里抽出一方帕子,团成个球,上前将序璟衣襟一扯,塞了进去。
序璟当时便僵住了,难以置信地盯着那少女的动作,直到他胸前鼓起一团。
少女全然没有花力气管序璟什么反应,什么脸色,回头打了几个手势。
祝虞瞧见少女的手点了点她和序璟,又摆了好几下,后头的人便纷纷把帕子掏出来,团成球排着队往这边过来了。
此时祝虞才注意到一件事。
她掰过少女的肩,点了点自己的喉咙,又点了点她的,“你们……不能说话了?跟采杏一样?”
少女面上没显出什么哀痛神色,点了下头,将衣裳里的木牌拽出来,递到祝虞眼前,又指了指自己。
“月伶,你叫月伶?”
少女点头。
随后她拉过祝虞的手,在她手心里描了个图案。
今天下午,祝虞她们几乎把那几条线连成的图案看吐,月伶才画完第一遍,祝虞就认出来了,“采杏?你是想告诉我,你识得采杏,你们与她是一伙的对吗?她引我们过来,是有事要找人帮忙,她想让我们帮你们,是不是这个意思?”
月伶不停地点头。
“行,我们会想办法的。”祝虞应下,突然手被人拽住,她回头一瞧,才发现序璟被少女们包围了,少女们个个握着帕子球,要扯他衣裳。
他压低了眉,有些不快,看向祝虞求救。
祝虞晓得他不喜欢穿这身衣裳,“如今,为了装得好些,只能……”
又有人在这时伸出手。
在碰到他的衣襟之前,序璟抢过那人捏着的帕子,塞到祝虞手里,冷脸道一声,“你来。我不懂。”
“她们懂呀,她们来就是了。”
序璟还是不松口,“你来。”
祝虞原不想理他的要求,打算回去继续跟月伶“谈谈”,扭头时,瞥到他身侧捏紧发白的手指。
祝虞好似突然懂了些什么,觉得好笑,拍拍月伶的手,转过身去,“来吧,姑娘们,将帕子交给我吧,就不劳烦你们了。”
她从少女们那收集来一堆帕子,本觉着这事再轻巧不过,等她扒他衣裳开始塞的时候,才觉得脸热,匆匆忙忙弄完,拉着他给月伶检查。
月伶点了头,便给他们指了一条路。
那条路是去往戏台下,园中那张床的。
祝虞没奔那头去,就是觉着用那张床的人应该会难应付,想避开,现下被这么一指,祝虞有些发愁,“月伶,我们是来找人的。”
月伶做一个口型,“找谁?”
“柳夏儿,你听说过吗?”
月伶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身后一排少女。
祝虞虽然不信,还是大胆猜测,“你是说你们是?”
大家点头。
“怎么可能呢,你方才才说你叫月伶的呀,怎么又成柳夏儿了?”祝虞很是疑惑,“我要找的柳夏儿,鬓角处有一片红色蝶形胎记。”
少女们纷纷将自己的额发掀上去。
祝虞一眼扫过去,傻了。
每个少女的额上,竟然都有一只翩然振翅欲飞的红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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