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八，A市警察接到举报，有人在庆林河畔发现了一具男尸。

四十出头的人类男尸，死相凄惨，胸腔腹腔都被撕开，脏器淌了一地，四肢被怪力折断，歪曲成了让人看着牙酸的角度，脑袋更是掉在了十几米开外。

最先发现这具尸体的，是住在二桥底下的流浪汉。

警戒线外，流浪汉面对警察的询问，努力回忆起当时的情况。

“这几天不是过年吗，到处都行情挺好。昨晚我就在瑞英小区外面儿捡到两瓶二锅头，给我高兴坏了……”

流浪汉絮絮叨叨，说着说着面上还露出喜色。有警察不耐烦了，斥道：“说重点！”

流浪汉话一停，还委屈地看了呵斥自己的警察一眼，这才接着道：“我喝多了，今早爬起来想去河边撒尿，谁知道踢到了一个东西……”

“天没亮，啥也看不清。我第一脚没踢动，就想着这是个什么玩意儿，还挺挡路……”

流浪汉的声音逐渐弱了下去，在后方记录的警察听到这里也面露异色。果不其然，流浪汉最后一句话，无异于是平地惊雷。

“我又卯足劲儿踢了一脚，结果发现那是颗人头。”

“……”

案发现场遭到了重大破坏，带队的警察头痛难忍，掉头走向了检验科的同事。“怎么样？”

“孟哥……”检验科的李铭回头，手里拿着的器具明显已经有些不稳当了。他压低声音，给出了肯定的回复，“是妖怪干的。”

孟青云一愣，待到回过神来，先从兜里摸出来一支烟点上了。他捏着烟嘴递到唇边深吸一口，劣质的尼古丁好不容易才让他冷静下来。没有质疑专业的人给出的答案，他问：“和三年前一样？”

李铭：“那得去问问我师傅才行了。”

孟青云点点头，掉头看向了河堤上面黑压压的人群。媒体的长枪短炮和民众的手机摄像头统统对准了他们这一处，控制的协警几乎要被压得撑不住。

他最后吸了一口烟，抬手招呼自己小队的人过来，面色凝重地分配任务。

时隔三年，A市再次出现了妖怪袭击人类的命案，还是在过年这么个本该阖家团圆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这桩案子有多严重。

死者的身份要查，所有的社会关系都得挖出来，发现尸体且破坏了案发现场的流浪汉也得查。最为重要的，便是三年前那桩没能了结的悬案，也得一并挖出来再和这桩案子做对照。

“都打起精神来，另外跟家里打好招呼，最近应该是回不去了。”

孟青云最后叮嘱了一句，领了任务的队员便结伴走了。

*

人是凌晨死的，警察早上六点过去探查，各大媒体七点不到就出了新闻。红底黑字的警示语在屏幕上跳动着，“小心周围的妖怪”。

妖怪的存在，对于人类来说早已经不是秘密了。那些由山川草木禽类兽类化作的生命体，被人类统称为妖怪。

虽然早已经有规定，建国以后不准成精。但二十年前一直潜伏在暗处生活的妖怪们推出了一个代表，来跟人类和谈。

“我们都是这天地间的生灵，理应和人类一样享有天地间的资源。”

“资源共享，让我们进入人类社会。我雪原狼会和各族首领一起，约束同胞，不对人类产生威胁。”

妖怪进入人类的社会之后，头一年确实因为各种原因和人类发生过不少小规模的冲突，但都被各族首领控制了。偶有闹得大的，首领便会做主作出最为严重的惩罚，送闹事的妖怪上路。

一方面因为有这样严厉的控制手段，另一方面发展迅速的人类社会也确实带给妖怪们不少益处，于是之后的时间，妖怪和人类也就可以和平相处了。

只是对于人类而言，妖怪到底是异族，就算妖怪们并不像灵异神话小说里那般拥有能够呼风唤雨控制草木的特殊能力，但仅仅是力气和肉身结实度远超人类，也足够让人类担忧了。

于是为了在尽可能确保人类自身安全的前提下不涉及到歧视问题，人类要求妖怪在进入人类社会的时候，必须去办一张妖怪专属身份证。

如果是没有威胁的生灵化作的妖怪，那么身份证便可以完全以人类面貌拍摄办理，只需要在底部加一条绿色标记。

而万一是容易对人类产生威胁的妖怪，比如肉食性兽类，这类妖怪想要进入人类社会，拍摄身份证照片时就必须露出原形的耳朵来。

这样他们在进入公共场合刷身份证的时候，人类便能有提前规避风险的机会。

转眼二十年过去了，妖怪已经很好地融入了人类社会。得益于法度推进，他们有机会在人类社会中学习工作。不少妖怪凭借着自身优势在人类世界混得风生水起，当然了，还有一些则没那么幸运，只能在底层卖苦力。

林烬就是这里面卡在中间，不上不下的那一个。

他二十七岁，名下有一家书店。因为线上阅读的盛行，他的书店一个月能卖出去十本书，净收入够他下馆子吃一顿家常菜。

万幸是书店还有办会员卡借阅的模式，又辟了块地方做阅读区，每天借书和阅读区客人点单饮料甜品的收入，倒也够他活下来。

冬日天黑得早，一天的惨淡经营结束了，五点半林烬准时拉下卷帘门，和隔壁也准备下班的花店老板打了招呼，掉头往住处走。

花店老板看他打算走路，困惑地问：“烬哥，车呢？”

林烬头也不回，白发被冬日的寒风吹得乱舞。他摆摆手，琥珀色的眸子微微眯起来，啧声，“烂皮卡，等老子发达了，第一个把它换了。”

烂皮卡辗转到林烬手里的时候就已经年纪大了，三天两头打不着火。昨天林烬开车去帮宠物店老板送货，走到一半就吭哧吭哧停在了路中间。

拖车钱加修车钱，得要他那小破店半个月的营收。

越想越是犯愁，林烬加快了回家的步伐。冬日天冷，但他有种族优势，不惧寒冷。他穿着件薄薄的半高领羊毛衫，单手将被风吹得大敞开的风衣外套衣襟压住了。

正埋头往住处疾走的时候，前面突然传来争执声。

“你为什么不信我？我有什么骗你的必要！我都说了我真的不是！”

林烬眼皮子一抬，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个身形高大的青年扒着妖怪落户处的玻璃门，满脸委屈，不愿意撒手。

那青年明显也是妖怪，蓝黑色的半长发，眼瞳也是蓝色。一般禽类兽类化形的妖怪，瞳色毛色就会继承过来。

林烬还暗中猜测着妖怪原型是什么，就听妖怪愤愤低吼道：“你就因为我是妖怪歧视我吗？！”

于是他脚步一顿，沉声问：“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林烬总觉得那青年转头看向自己的时候眼睛都亮起来了。他控制着没犯怂，站在原地任由妖怪一个箭步冲到自己面前来。

“他非让我拍照的时候露出耳朵来，我都说了我没有威胁，他不信我！”

林烬沉默了。

他自己一米八三的身高，眼前的妖怪比他还高出大半个头。不仅如此，这妖怪的人形就很是精壮，可以想到原形是多有力。

但因为之前自己有被办事处的人刁难的经历，林烬还是对妖怪抱有更多信任的。他想了想，“你给我看一眼你的耳朵。”

妖怪乖巧地点点头，头顶咻咻冒出来两只耳朵，给林烬看得更沉默了。

蓝黑色毛发的三角尖耳，看得林烬煞是眼熟。原因无他，有时候他照镜子，镜子里自己也顶着这么一对耳朵。

只是毛色不一样罢了。

斟酌了一下用词，林烬劝道：“不用抗拒承认自己的身份。”

妖怪崩溃，耳朵pia叽倒下去：“你也不信我！”

林烬头疼地按了按额角，开始后悔自己在这个地方停下脚步。正想着干脆不掺和了直接走吧，前面传来哗啦啦的卷帘门落下的声音。

办事处的工作人员也严格遵守着工作时间规定。

误以为自己也可以脱身了，林烬越过妖怪继续往前走，顺便叮嘱道：“你明天再来看吧，今天人家下班了。”

就这么走出去一百米开外了，林烬停下脚步，回头问：“你跟着我干嘛？”

“我太饿了……我没有证件，没有钱，也不认识别的妖怪……”

林烬铁石心肠：“这和你跟着我有什么关系？”

“啊，好吧，对不起啊，是我太打扰你了。”妖怪怂眉搭眼，作受气小媳妇状，“我不跟着你了，你走吧。我去找找昨天那个人类给我的名片，他说我跟他去拍一些不穿衣服的照片，就会给我饭吃了……”

“……回来。”林烬忍无可忍，“不想饿死就跟上。”

这个年已经过到了尾声，加之两天前附近出了命案闹得人心惶惶，街道上的年味已经很淡了。虽然各家各户的红灯笼依旧亮着，但偶有孩童结伴在街边玩烟花爆竹，很快就会被各自的家长拎着后领子带回家去。

余下的人行色匆匆，两个妖怪一前一后的，得益于年轻人多喜欢烫染头发和戴美瞳，从他俩的外貌倒也看不出和人类的差别。

等信号灯转绿的时间，林烬才想起来问：“你叫什么？”

“安德烈！”

因为被问了名字，安德烈小心翼翼凑得离前面的妖怪近了点。他垂眼，“你呢？你叫什么？”

“林烬。”

林烬。

这两个字在安德烈舌尖滚了一遍，然后被他小心翼翼地，极为珍重地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