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是一只自来熟的妖怪，还没有走进林烬的家门，已经套近乎地开始叫“烬哥”了。

“烬哥，你今年几岁了，多久拿的证？”

“烬哥，你现在是干什么的烬哥？能带带我吗？我很有力气！”

“这房子真大！烬哥你住得真好！能不能……

那两片嘴皮子一路上就没停过，林烬听得头疼，开锁进门，一把把钥匙拍进鞋柜顶上的盘子里，“你话怎么这么多！”

林烬是喜净的妖怪，本身话少不说，工作环境也相对安静。除去附近猫咖店老板，他是真没见过有谁能像安德烈，那张嘴简直像是上了发条，叭叭地一刻都停不下来。

他对安德烈意见很大，直到安德烈检查过空空如也形如废弃多年的厨房，用他的手机点了一堆超市外送，最后摘了围裙围上，手脚麻利地在开放式厨房做好了三菜一汤。

林烬坐在餐桌边，从没想过自己厨房那堆落灰的东西能有这么大的用处。他吃了几年的外卖和家常菜馆子，因为食材变质半夜上吐下泻的时候都没想过要自己打火烧个开水喝。

现在那堆没用的东西在安德烈手底下焕发生机了。林烬拿着筷子接过安德烈盛好的米饭，试探着尝了口摆得最近的那道鱼香肉丝，然后克制地压下试图上扬的嘴角，尽量冷淡地开口：“等办好了证件，你要实在没地方去，可以在我这里住下来。客厅沙发很大，你睡绰绰有余……”

话还没说完，就又收到了安德烈镭射光束一样存在感剧烈的注视。林烬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补充：“不过等你有钱了找到住处，还是得滚出去的。”

安德烈已经打定主意了，自己下半辈子就是要穷得叮当响。

赚钱有什么意思，赚到了钱却单身一辈子，多可怜。

这顿晚饭林烬吃得很饱，很愉快。味蕾和胃一并被照顾好了，他矜持地放下已经添过两次饭的碗，擦干净嘴，评价道：“还可以，以后就你做饭吧。”

安德烈点头，打了个“得令”的手势，最后扫干净碗盘，收拾收拾自觉地去洗碗了。

等到安德烈出来，林烬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

客厅的吊灯坏了许久没修，林烬偷懒直接接线拉了个白炽灯挂在中间。

此时惨白冰冷的灯光将没有一丝年节氛围的客厅照亮了，林烬安安静静横躺在沙发上，呼吸时身体的起伏都几不可见。

安德烈站在沙发后面静静看了半分钟，终于是耐不住了，俯下身去小小声地叫：“烬哥、啊……！”

冷不丁地对上了那双转过来的竖瞳，安德烈吓得连连后退，最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涨红了脸，踉跄得头发都乱了，有些狼狈。“你怎么吓我！”

“你怎么不说说你自己是想干嘛？”

林烬冷哼一声，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安德烈的恶人先告状。他一手支着脑袋，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电影频道已经进入了中间的广告，他没耐心等，胡乱一按遥控器，结果屏幕上就又是跳动着的红底黑字警示语。

“小心周围的妖怪”。

重播的新闻，严肃的主播正用沉重而紧张的语气讲述着那天夜里发生的妖怪杀人事件，以提醒民众要注意安全。

林烬拧眉看了半分钟，突然眼睛一转，看向了刚在旁边单人沙发坐定的安德烈，试探着开口：“你……”

“什么？”

安德烈回头对上林烬的视线，表情茫然，眼神无辜。然后再一回头看了看电视，艰难地从字幕和警示语中得到有用信息，他吓得结巴了。“你、你觉得是我？可能吗？我只是看着壮一点，你不要戴着有色眼镜看我！”

林烬躺不住了，撑着沙发扶手，缓慢地坐起身。他摸了摸兜，空空如也，眼睛一转看见矮几上的烟盒，胳膊一伸捞进手里，抖出来一支衔着点燃了。

客厅大而空旷，许是为了减轻民众在年节末尾的忧虑，电视节目换了。另一个笑容甜美的主播换了上来，温柔的声音在偌大的客厅里都有了回音。

林烬没扭头看，只专注地叼着劣质香烟缓慢地吸。他翘着二郎腿，身子歪歪斜斜被一手撑住，就坐在那里抬起眼皮打量着对面的妖怪。

凭心而论，就算安德烈身形高大精壮，但并不是会让人觉得危险的妖怪。一来他那张总是笑得阳光灿烂的俊脸给他加分不少，二来，他有一双温润漂亮的眼睛。

尼古丁顺着喉咙往下滑，林烬的面容随之被遮掩在烟气中。他隔着一层灰白打量着对面还坦坦荡荡迎着自己视线的安德烈，缓慢开口：“你几岁了？”

安德烈掰手指头，掰了半天，迟疑道：“22了吧。”

林烬唇角一掀，冷白的脸上扯出个笑，“那达成协定的时候，你也已经两岁了。怎么现在才想起要出来？”

“我老家太乱太穷了。”安德烈苦闷，“我是上周才想出来找活儿干的，但是还没证，那些店都不要我。”

“除了那个找我拍照片的。”

一听安德烈提起“拍照片的”，林烬嘴角一抽，意识到这个狠是装不下去了。他把抽了一半的香烟按进烟灰缸里，拍拍手起身，“不是犯事的人就行。”

林烬一抬手，招呼安德烈跟自己走。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到了他的卧室门口，安德烈自觉等在外面，他进去收拾了一套自己的居家服，拿出来递给安德烈

“那你就睡客厅沙发，没事儿别烦我。”

安德烈点点头，刚想问林烬，那自己晚上在哪儿洗澡。就听林烬接着道，“有事儿自己想办法解决。”

“……”

安德烈很想提醒，林烬吃自己做的饭的时候，明明还不是这副嘴脸呢。

但因为不敢惹林烬生气，安德烈也只能答应下来。

林烬进房间睡觉去了，关门之前对着安德烈三令五申，早上七点半之前不许在家里闹出大动静。安德烈点头如捣蒜，抱着林烬的居家服进了客厅旁边的公共浴室，没过两分钟又冲了出来，哐哐砸林烬的卧室门。

林烬火气大，并且不想克制，他冷着脸想直接跟安德烈说“爱住住，不住尽早滚蛋”，安德烈先涨红了脸冲他一比划。

看懂了安德烈的手势，林烬脾气哑火了，他掉头回房间，拿了包没拆封的内裤扔过去，下最后通牒。

“还有事情的话一次性说清楚，再叫我，我把你头打烂。”

安德烈看着林烬，唇瓣张张合合，挤出来一句，“烬哥晚安。”

没能适应睡前问候的林烬狠狠打了个寒战，掉头回房间去了。

晚上，宽敞的客厅静悄悄的，只挂在电视墙上的时钟，指针转动时发出细微机械的响声。

沙发如林烬所说，宽敞柔软，安德烈躺在上头，双臂交叠垫在后脑勺，睁大了眼睛凭着良好的夜视力直勾勾盯着那只白炽灯。

但那东西没能进到脑子里，他脑子里只有林烬。

能够顺利住进林烬家里，这是让安德烈很惊喜的事情。他确实想要接近林烬，为此他做了详细的计划。

来到A市，他已经暗中观察林烬快一周了。这一周时间里，他发现林烬的生活就像是一潭死水。

几乎每一天，林烬都是书店和家两点一线。偶尔店里生意好了，他会带两张纸币去南街的川菜馆子吃一顿。

当然了，回家路上他就会顺便买好药。

林烬的生活太无趣，一开始，安德烈还觉得很棘手，因为不好找办法和林烬有牵扯。他想过是不是应该一头撞在林烬的烂皮卡上，那样林烬应该就会跟他纠缠不休了。

毕竟林烬那么穷，肯定是会叫他赔烂皮卡的修理费的。而凑巧的是他也很穷，凑齐修理费大概难如登天，这样一来他就有更多机会和林烬熟悉了。

制定好了计划，可安德烈没想到，今天林烬居然没开烂皮卡上班！他气急败坏，又不得不忍耐，最后走投无路，在妖怪落户办事处上演了一场很蹩脚的戏码。

结果出乎他意料的，效果格外好。他岂止是名正言顺的出现在林烬面前了，他都直接住进林烬家了！

寂静的夜色里，安德烈扯高毯子蒙住脑袋无声尖叫，一双脚被无情的暴露在冬日寒凉的空气里。

安德烈不怕冷，安德烈无声呐喊：我烬哥真是天下第一好的妖怪！不仅长得好，脾气好，还心地善良，助妖怪为乐！

安德烈：我这一辈子都要做烬哥的狗！跟烬哥贴贴！贴贴！

*

早上天没亮，林烬已经因为怪异的触感醒过来了。

他有血统优势，不惧寒冷，所以就算是冬天睡觉，也只穿单的睡衣，盖薄薄的毯子。

可这天早上，他突然感觉有湿黏温热的触感从自己脚面滑了过去。

一下，又一下……

林烬猛地睁开眼睛，一脚将床尾的不明生物踹了下去。

睡梦中放松了窜出来的银白色尾巴被甩到身后，他披着毯子冷着脸坐起身，惊讶地发现自己床尾居然趴着只身形巨大的蓝黑色毛发的狗。

从狗子嘤嘤嘤的委屈叫声中，他突然回忆起来，自己昨晚上捡回来一只会做饭的妖怪。

“……安德烈？”

狗子嘤地更大声了，一边嘤一边口吐人言叫“烬哥”，声音委屈，眼睛湿润，但动作毫不迟疑，就是想冲林烬扑过去，丝毫不在意自己原形是不是会压得林烬吃不消。

最后被林烬一脚踩在了脚底下。

已经确认了嫌疑人身份，大妖怪眼皮子耷拉着，皮肤冷白的脚紧紧踩在狗子脊背上。他面上无悲无喜，声音里透着寒意。

“老子是不是说了，七点半之前不准闹出动静来。狗脑子不想要了？”

安德烈可怜地“呜”了一声，后悔自己得意忘形，忘记了林烬有起床气的事情。他两只前爪在床上乱扒拉，又因为不想暴露太多而无法真的靠蛮力把林烬掀下去，于是只能曲线救援，“我煲了鸡汤粥，还做了凉拌鸡丝……”

话只说到这里，但安德烈知道自己已经成功了。房间里刚刚还气压低下寒气瘆人，但现在他喘得过气了，身体也能动一动了。

“我们一起吃早饭吧，烬哥。”

听见了安德烈的话，但林烬脑子里没有“邀请”这个概念，只有“饭”。他收回脚，尾巴也一并藏起来，暗暗告诫提醒自己，昨晚捡的不是狗，是厨子。

这两者，是有天差地别的。

狗可以收拾一顿扔出去，但厨子不行。对于林烬这种又懒又穷又嘴挑的妖怪来说，一个只需要一张沙发就能换取的厨子，还是得想办法留住的。

思及此，林烬清了清嗓子，下床将脚踩进拖鞋里，压着起床气进了浴室去洗漱。

他可以不计较安德烈七点就来叫他的混账事，当然了，要他因为踹了安德烈就道歉，那也是不可能的。

大家都是妖怪，计较那么多干嘛？抵消，抵消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