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让公子如此失态,失了读书人之风度?”
闻言,陈庭宣将酒坛往桌上重重一放,用衣袖揩了揩嘴角的酒渍,把手搭在酒坛上,懒懒地抬眼看了眼裴锦,一言未发复又端起酒坛往嘴里倒酒。他抱着酒坛抖动了两下,最后一滴酒顺着坛子滑进口中,而后任他如何摇晃,坛中再出不了一滴酒水,他颓然将酒坛放在一旁。
裴锦也不恼,将方才从柜台买的一坛酒放在他面前,施施然坐下。
“奉上薄酒一坛,公子请便。”
陈庭宣眯着眼,警惕地盯着她,“你我未曾谋面,此举何意?”
“我见公子仪表堂堂,方才与县令起了争执,此刻却饮酒消愁。可是自荐不成,心灰意冷?常言道,酒香不怕巷子深……”
“哈,何人愿与如此狼子野心之人共事。我不屑经他之手入仕……”陈庭宣嗤笑,打断她的话。
他强撑着醉眼,指着她道:“若是薛怀义派你来,请你转告他,我只求见我妻薛滢一面,一面就好……”说罢,沉沉地昏睡在桌上。
妻?
裴锦灵光一闪,那团奇诡的头发蓦地浮现在脑海之中。
他便是薛小姐那位“奸夫”?
一切似乎变得合理了。
薛小姐与此人私定终身,事发后薛知县棒打鸳鸯,可此时薛小姐已怀有身孕,为隐瞒此等令家族蒙羞的丑事,故使其服下堕胎药,怎奈结果出人预料,过失害死了薛小姐,遂让林希成为替罪羔羊?
不过,县令夫人似乎对此事并不知情。
且,薛知县深夜出府所为何事?
看来只等谢珩回来后方能得知了。
裴锦推了推他,见其没反应,遂找来店小二将他扶回房中,暗暗记下他的房号,便回到柜台将酒退了。
还未上路,盘缠就快见底,还是能省则省罢!
……
“咚一咚!咚!咚!”
夜已深深,窗外只传来更夫缓缓的打更声。
裴锦从小憩中惊醒,入眼是面前桌上滴落的片片灯花,以及即将燃烧殆尽的蜡烛。屋内并无他人身影,敲铜锣声一慢三快,此时已是四更天。
早过了宵禁时间,谢珩为何还未回来?莫不是出事了?
心中挂念着,裴锦此刻也坐立难安。她起身轻轻推开半扇窗,扫视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心里盼着谢珩早日回来。
正要合窗,一只细长苍白的赫然出现在窗台上,吓得裴锦心脏几欲跳出胸腔,她连忙用力将窗关上,只当是起猛了出现幻觉。
“斯……”
窗下发出呼痛声,裴锦一愣,居然是人?那更得把窗关上了!深夜爬窗,非君子也!
“且慢,是我!”窗下那人忍痛压低声音说道。
裴锦听出是谢珩的声音,连忙松开紧拉着窗的手,满怀歉意地将人扶进屋内。
“方才不知是你,多有得罪,请何兄见谅。”
谢珩无奈苦笑,摇了摇头,未发一言,坐在桌旁揉着自己被夹红的手。
裴锦坐在一旁,心虚地看了眼他发红的手指,怯怯问道:“怎会回来得如此晚?可是发生了意外?”
谢珩闻言,作沉思状,而后似是想起了什么,弯了弯眉眼,温声道:“倒是不曾发生意外,不过是看了一出戏罢了。”
“你不妨猜猜看?”他买了个关子,笑得颇有些狡黠,清俊的脸上突然有了些人气。
“我愚钝,还请何兄不吝赐教。”裴锦思索片刻,想不出薛知县深夜出府是为何事,更猜不出谢珩撞见了什么。
薛知县总不至于在此等情况之下去烟花之地寻欢作乐罢。
……
不巧,还真是寻欢作乐去了。
“你是说,薛知县于一民宅私会美妇人?”裴锦瞠目结舌。
这县令,装得一副老实人模样,没成想却在女儿新丧之际,抛下发妻私会美娇娘。
谢珩颔首:“比之县令夫人,那妇人着装精致,身侧还站着一位年约十岁的男童。”
不必说,这三人之间的关系呼之欲出。
也就是说,薛知县其实对女儿的离世并非他在夫人面前所表现的那么在意。
不惜花费钱财外置宅院偷养外室与私生子,也未接其入门,想必是对夫人或是岳家有所忌惮。
裴锦问:“何兄可知这薛知县来历?”话一出口她便恨不能咬断自己的舌头,此前已问过类似问题,如今这样,是累昏了头了吧?
谢珩摇摇头,并不恼,而是面露遗憾,“我离任匆忙,不曾有机会了解这位继任县令。”
裴锦忙点头,转移话题:“那我说说我的发现吧。”
谢珩眉毛微挑,有些意外。
“我方才在楼下碰上了一男子,正是与薛知县拉扯的那位书生。他醉得不省人事,声称薛小姐是他的妻,并对薛知县几番出言不逊。或许他也是一大线索。”
“你知他住何处?”谢珩坐直身体,正色起来,他似乎也认为这个方向是可行的。
裴锦给了他一个眼神,吹灭蜡烛,悄声推门而出。
谢珩会意跟上。
二人压低身子,沿着角落蹑手蹑脚地下了楼,走到了最末的一间下房外。
裴锦指了指门内,“这便是那书生的住处,我亲眼看店小二扶他入内。此刻想必还未醒酒,大抵是没落锁的。”
谢珩微微用力一推,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隙,二人对视一眼,观察周围无人后迅速入内关门。
床上的男子睡得正沉,有序的鼾声充斥在整个房内,谢珩拍了拍他的面颊,那人也只是无意识地翻了个身。
见状,谢珩捂住那男子的嘴,示意裴锦用桌上的茶水将其泼醒。
裴锦不疑有他,悉数照办。
冰冷的茶水上脸,陈庭宣瞬间惊醒,正要大声呼喊,嘴早被谢珩死死捂住,只能发出无助的“呜呜”声。
他惊恐的双眼对上谢珩古井般无波澜的目光,醉意瞬间消散了大半。
“有事问你,若不配合,休怪我刀下无眼。”谢珩威胁道,他抽出匕首,抵在陈庭宣脖颈处。
陈庭宣慌忙点头。
谢珩贴心地用棉被将陈庭宣围上,防止其受凉。
“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如实报来。”
“姓陈名庭宣,家住……家住建宁府崇安县。”
“你与安南县当今知县有何干系?”
“知县薛怀义乃我妻薛滢之父。”
裴锦忍不住插嘴:“据我所知,薛小姐尚未出阁,她怎会是你的妻?”
陈庭宣面露不屑,打了个寒噤,捂紧被子,自暴自弃道:“既已如此,我便也不问你们是何来历,也不再隐瞒……”
他与薛滢确为夫妇,已拜过父母天地,已有夫妻之实,只是还未来得及领婚书。
二人自幼指腹为婚,但陈家日渐没落,薛家靠薛夫人母家捐官自诩官宦之家,愈发看不上陈家,哪怕陈庭宣年纪轻轻已中秀才。
“阿滢过门第二天,薛知县突然反悔,命家丁强行闯入我家,带走阿滢。而后,便赴任此地,官拜知县。”
语毕,他看了眼二人的反应,小心翼翼地挪开脖颈上的匕首。
谢珩再次将匕首逼近,“你对薛知县其人,是何看法?”
“人面兽心,背信弃义!”陈庭宣激动地解释道:“我也是来了安南县才得知,他在外养了外室,还有一个十岁的私生子。阿滢也不过二八年华,他借着岳母母家财力入仕,却背弃与岳母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暗自嫌弃岳母不能生子……”
闻言,裴锦叹息,又是一个凤凰男吃绝户的故事。
“你可知薛滢已有身孕?”她问。
陈庭宣惊:“阿滢已有身孕?!”
思及房中的红花花瓣、薛滢死状,结合陈庭宣所言,裴锦猜测薛滢确已怀有身孕,并因服用红花过量,失血过多而亡。
不过她仍是不解,薛知县为何宁愿逼死亲女,也要拆散陈薛二人?
“你说啊,阿滢怎会已怀有身孕……”陈庭宣崩溃大喊。
谢珩朝他嘴里塞了一团布,以免惊动他人。
裴锦吓了一跳,回过神来解释:“不瞒你说,我兄长因薛小姐之死被牵连入狱,我二人方才从知县府邸出来,发现了不少线索,其中不少与你所言高度一致,但我们并非仵作,薛小姐生前有孕也仅仅是我的猜想。如若你所言非虚,我以为……薛知县有极大嫌疑。”
陈庭宣置若罔闻,受到了极大的打击,沉浸在丧妻失子的痛苦中。
眼见问不出什么,谢珩将陈庭宣敲晕平放在床上,对裴锦道:“你不妨先回房歇着,此处有我守着,你且放心,他跑不掉的。”
裴锦犹豫:“那怎使得,你虽武艺高强,但旧伤未愈,在这里如何能够休息好?况且明日还有诸多地方要劳你费心,你若未休息好,我们只怕会事倍功半……”
二人几番推脱,僵持不下,最终谢珩败下阵来,“也罢!不过你身为女子,同他共处一室,于你名节有碍。不若……你我一同守着,我稍作小憩,如有异动唤醒我即可。”
裴锦点头。
谢珩席地盘腿而坐,抱胸倚靠在床边,闭目休整,不一会儿便发出均匀轻微的呼吸声。
昏暗的房间里,只能照入几缕微弱的月光。
裴锦撑着脑袋,紧盯着床上的陈庭宣,目光偶尔游移在谢珩的眉眼上,不知怎的,突然想到他落泪的样子。
噫,确实极美!
她打了个哈欠,甩甩脑袋,将困意与这大逆不道的念头抛之脑后。
……
再次睁眼,竟已回到了二楼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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