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像双眼之中的火光明亮非常，却只目视着极远处那道暗红色大门，未曾将光芒分给底下整齐站立的白衣藤妖。

卿竹站在很远的地方仰头看着，只觉得连仰望都费劲，索性便不看神像的模样了，而是看着四周整齐排列的藤像。

那些苦哑藤妖的身躯依旧保存在这里，密密麻麻的极尽壮观，往下望去皆是各色的动作神情，同样的白衣腰佩玉环，同那神像一起坐落在这座受藤妖所敬仰的神殿之中。

只是如今这里也已经落满了灰烬，显然许久没有妖涉足。他看着那些藤像许久，凑到祝木身后，问：“话说，这里的苦哑藤藤像，是真的藤妖吗？”

祝木回头，答道：“这些妖的尸骸，从前放在白石室之中，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卿竹仍旧不解，却也不再追问，只是回归正题，问道：“那些过路闲话小妖，可有说青心在神殿何处？”

祝木摇头，缓缓解释道：“自草族流水投毒后，那颗青心便高悬于神坛之上，其青色火光能照及藤城各处。

明火坛火亮之时，青色的光便消失了，诸妖发觉时青心已经不见。

只是听闻曾有妖在神殿之中见过青光闪烁片刻，却也只遥遥一望便遁形到别处，因而究竟在不在神殿却也不好说。”

这话一听完，卿竹就觉得好像又回到了起点。忙忙碌碌最终还是略有听闻，碰碰运气的说辞，和他们刚来时几乎是一摸一样。

他左看乔绝，右看祝木，四周看了藤蔓造像，最终走到明琅的神像叹了一口气，碎碎念祈祷一番便建议道：“不若我们分开找？”

祝木乔绝皆点头。

虽说是提议分开找，但卿竹不太放心祝木的为妖品行，最终也只是隔着彼此能看到的距离，开始对着各处可疑地方搜罗。

乔绝往后殿走去，卿竹便凑到他身边窝在小角落中找，对方往哪看，他就拎着灯笼往哪照，余光偶尔瞥向祝木的方向。

几个时辰后。

他与乔绝找遍了神殿后殿大大小小的地方，连地砖都掀起来重新铺上，墙壁寸寸摸过，顶部的梁灰都擦尽了，一无所获。

神殿后殿和前殿构造并不相同，后殿中也摆着神像，却是十分眼生的模样，看上去年头很久远。

卿竹多看了两眼。

乔绝便解释道：“那是明雾的塑像。”

卿竹又打量着那座神像，神像约莫有两三人高，由灰色长石塑成，与明琅的白玉石像只有一墙之隔，背对背矗立着。

白玉神像面对着南侧的藤城中心，而长石神像目光直视的方向是北侧神坛，再往外些便是高山了。后殿仅有这座神像以及面前摆着的长桌，以及遍地满墙的藤蔓外，再无别的东西。

而前殿之中祝木的身影还在神像附近，没有找东西举措，只是注视着整座神殿。

后殿较小，卿竹见实在找不到异样，便拉着乔绝要往前殿走去。

刚迈出步伐时，他忽然发现脚下的藤蔓极其柔软，铺得极满，如同长绒地毯那般，踩在上面极其舒适。

他好奇地踩来踩去，又蹲下来摸了摸，还没看清楚究竟是什么模样，那藤蔓便当着他的面消失不见了。手上只有如同柳絮般柔软的细棉，烛火之中照不出什么异样。

这种藤蔓别处还有，只是怎么触碰都不像方才的藤蔓那样消失，也不似刚才的藤蔓那样柔软。

卿竹想了半晌想不通，便推着乔绝走到藤蔓旁，仰头问：“这是什么东西呀？”

乔绝道：“是柔绵藤。”

卿竹问：“那它怎么突然消失了？”

乔绝道：“在睡觉。”

卿竹道：“睡觉？”

乔绝道：“藤妖休憩时化做原型，能修炼。”

说是藤妖，卿竹便想起了方才藤蔓消失时留下了阵灰蒙蒙的烟雾，似乎真的像是藤妖突然遁走的模样。

说罢，他又拉着乔绝往前殿走去。

半日后，前殿各个细微角落也翻遍了，就连藤妖身上的衣裳也仔仔细细探头打量了，确实见不到与青心相似的东西，也没有哪处发出微光。

如此一番波折下来，卿竹坐在台阶上巴巴地看着，小声问：“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呀？”

乔绝坐在他身边，开口道：“再去各处找找。”

卿竹小声叹气，垂目看着脚下的台阶，良久之后才眨眼道：“好哦。”

而后他们便顺着那长长的台阶，在无数苦哑藤像注视的目光中走出神殿。虽说那些身躯大多是普通藤蔓制的，看得久了，却也有些心慌。

走出神殿之后，入目皆是漆黑，烛火照着是枯死的枝桠垂落各地，半人半妖模样的藤尸坐落各处，大多已经半幅身躯烧成了灰。

卿竹发现，似乎藤妖死后那火便不再燃烧了，他将这疑问问出口。

闻言，乔绝道：“传闻那白棉族无色明火只烧活物。”

祝木也点点头：“从前各族来战时，众妖便站在城墙上投火，来的草妖只要触碰到火，便会烧成灰，或是不堪折磨自尽。”

卿竹嗯了一声，又往前走去。忽而有几块碎石从高处落下，摔在地上发出响声，如同玉碎。

他仰头望去，是那撑天的藤蔓，他疑惑道：“这些藤蔓，从何处来？”

乔绝缓缓走到他身边，将他头顶上溅到的石块拂下，开口道：“千枝藤，沉城时舍了修为化作藤蔓撑天。”

卿竹茫然道：“为何？”

乔绝道：“城中有几支藤妖当年拒绝了苦哑藤的医治，并不会染火，千枝藤是为让它们能够活着。”

卿竹往旁边望去，神殿门外也稀疏站着不少亡去的藤妖，那衣袍的模样还清晰，底下沾了许多干涸泥泞。

他想起了那一句，水烧干了。

将藤城没入沼泽之地，如今看来是一个错误的做法，那水灭不了火，反而是被火加热，直至沸腾。当整个藤城的落入水中时，炽热的水将烫死所有逃不出藤城的妖。

并非每只妖都能够来去无形，藤城中更多的是修为低下的妖。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好端端的，沉城干嘛？他将这个问题问出口，得到的答案皆是不知。

闻言，卿竹也不再想，只是又向祝木，试探问道：“为何其余接受过苦哑藤治疗的妖都死了，你却没事？”

祝木摇头道：“我依旧怕光。”

此话一处，卿竹微微有点疑惑，转念想想又有了猜测，试探道：“你是知道它们会有复仇的那天吗？”

祝木听完就笑了：“我何至于将自己的同族置于死地呢。我与它们无冤无仇。”

卿竹不太相信，又问：“那你怎么不解毒？”

“修行之道我时刻谨记。” 祝木没有解释，只是说了段云里雾里的话：“若身上真背负了性命那便再没有回头路了。”

这话如今由祝木说出来显得有些啼笑皆非，卿竹听完便迟疑道：“那你还把向你寻道的妖杀了？”

祝木笑而回答：“它们既求了我，便不算杀生。”

卿竹哑然，溜回了乔绝身边，手挽手一起走。终究是妖族的作风，有些不太能被他接受。

藤城中泛着死一样的沉寂，没有风也没有光，只有带着干燥的苦涩汁液味道，盖过了火焰烧灼枝干的气息。

此处已经沉没两千多年，纵使当年再多的藤妖死于火中，如今也只留下了灰烬与身躯。

祝木最初还会为那些亡去的藤蔓念上几句古老的藤语，后来便只擦肩而过，不再驻足。

卿竹问：“你怎么不念了？”

祝木回头，微微叹气：“死的太多，顾不过来。”

卿竹望着周围已经枯朽的身躯，那大多都是半人半妖模样，有的互相用藤蔓剖出了对方的心脏，而有的则一头撞在旁边的石墙上。

那干涸的绿色血液渗进了巷道砖石之间，在无风无光的地底如同千年前那般。只有他们走过的路，会扬起青色的、或是黑色的灰。

两千年来新生的藤蔓逐渐爬满了曾化作废墟的城，又在岁月的斑驳中腐朽，而后又有新的藤蔓出现，年复一年，周而复始。

藤城之中见不到光，就意味着这里的藤几乎没有修炼成妖的可能，大多几年便会枯死。

卿竹望着四周的藤蔓，又看着手中随风摇曳的火光，路过某个角落时，仰头问：“你说，阳光之下的藤城会是什么模样的？”

城中建筑高低错落，皆是石质，外表虽灰扑扑的，但是擦干后看能透过烛光，必是极好材质。藤蔓绿意盎然，若在阳光之下，那应当极具生机。

乔绝闻言，平静道：“等那天就知道了。”

卿竹奇道：“藤城还能有再见到阳光的那天？”

乔绝点头：“天门山有此打算。”

卿竹想起了前不久误听天门上弟子闲话的场景，似乎提及了各处妖灵之事。说是刚刚平定不久，许多事还百废待兴，但具体说的是什么，他没记住。

说话间，他瞥见了周围似乎有什么东西，反着灯笼的光，透着幽绿色。

他转头看去，二层小楼之上，碎石砌成的镂空围栏旁，有一双双的眼睛在定定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