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眼睛皆是极深的瞳色,底下则是盏盏青火摇曳着,由苍白得不见血色的手托着。
卿竹乍一看有些吃惊,仔细看去却发现都是已经风干的藤躯。
那火是突然亮起的,似乎是刻意而为,他扯了扯乔绝的衣角,指着那个方向看着。
乔绝道:“走吧。”
闻言卿竹便牵着乔绝,顺着火光走去。
那青火摆在一条小路旁,蜿蜒曲折,往前走去便是座高大石屋。那白烛青火在石屋前便灭了,只有雕刻繁复的石门上嵌着两盏飘摇火光。
他推门,扬起了一阵灰,石门吱呀吱呀地转动,打开了一个缝。映入眼帘的是张摆在堂前的方玉石桌,桌上雕有镂空浮雕,角落镶嵌白银,桌上同样放着一盏白烛。
烛蜡滴在桌面上,旁边便是一颗形状有些奇特模样的东西,泛着微微青色火光,如同心脏。
卿竹将手放在火光不远处,只觉得手心一片寒意,那火焰是极冷的。他抬手触碰那颗心时,火焰逐渐黯淡,只剩下一颗青色花瓣汇聚而成心脏。他捡起来,仰头问乔绝,十分迟疑:“这不会是青心吧?”
乔绝也站在桌旁,放下雪白灯笼,接过卿竹手中的心脏,金色的灵力探入,而后点头:“是。”
卿竹十分茫然,摸摸额头,问道:“这好像有些突然,会不会有诈呀?”
乔绝指着白烛下压着的书信道:“有妖将他送你。”
卿竹看了过去,才堪堪从滴落的烛蜡中看到一封洁白的心智,那信的颜色和白烛极其相似,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
他拆开看,里面只有两个字:常浮。
是那白衣妖送的?
“他方才不是还将我丢进陷阱,怎么如今又将青心给我?”卿竹不太明白,又问: “更何况,他明明不久前才说不知道青心在何处……”
此时祝木也走了过来,从背后看了一眼卿竹手中的书信道:“是他?”
卿竹回头问:“谁?”
祝木走到卿竹身边,解释道:“常浮。”他从前常跟在老藤妖抚哑身侧,当年苦藤山来报,身边跟着的小妖就是他。”
卿竹问:“咦,那从前常浮是怎般模样的妖呢?”
祝木回忆道:“只遥遥见过几面,不甚了解。只听闻常浮甚得抚哑器重,属意他为下任苦哑藤族长,后来他也确实当上了苦哑藤族族长。”
卿竹略微有疑惑,问道:“由从前的族长挑往后的族长,这样不会不公平吗?”
祝木道:“各族有各族的选举方式,苦哑藤族是如此,爬藤族则杀伐,我们一族便是由学识最为渊博的担任。”
卿竹听完点点头,没想到藤妖之中还各有特色,只是如今藤城也亡了,诸妖也散了,各族再有特色也已经过去了。
他转身,抬头看向乔绝,碰着心脏递过去,问道:“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这颗青心突然出现在这里属实奇怪,但他又不记得从前的事,究竟所图为何也不是他能想得通的,只有问乔绝。对方若是点头,那就可以将青心安心揣走,回归来崖晒太阳了。
乔绝平静道:“既送你了,那便走吧。”
卿竹点点头,将青心揣进怀里。
祝木忽然走得更近,开口道:“青心是藤族所得。”
这话一出,卿竹忽然觉得有些道理,往祝木的方向看了过去,想了想又将青心搁在石桌上。毕竟当年去“借来”青心的大妖还在身边,就将此据为己有,似乎很不妥,只得点头道:“也是哦。”
祝木却道:“并非这个意思。”
卿竹疑惑道:“那是什么意思呀?”
祝木道:“这颗青心与我而言并无可用之处,只是想借此提一请求。”
卿竹道:“什么请求?”
“我知当今世间为天门山所管,也知明琅还活于世间。”祝木伸手,手中骤然出现一封书信,上面用着暗绿印章封着,信纸是几近透明的白,他道:“若你们见到他,将这封信给他。”
卿竹接过信,看着对方的神色,不解道:“你不阻止我一下吗?毕竟这颗青心当年来之不易。”
“藤城之中有结界。若没有明琅许可,不会有任何生灵能够出入,你们能来,便是他已经知道了,我不必再拦。”祝木透过半敞的门洞望向屋外,弯绕隐蔽的小巷之中还能见到高耸的神殿。
他顿了顿又道:“更何况,这颗青心本就不是我们的。”
听完这话,卿竹又有了想法,看着乔绝问道:“那你来藤城有和花族商议过吗?它们是何种想法呢?”
就算如今青心还留在藤城之中,对于藤妖也没有用了,它们身上的毒已解,也不需以此照明。只是对于原主花族而言,这颗青心还大有用。
乔绝微微点头:“来时便去消花谷中说过,它们如今已有青火,不再需要青心。”
对于这种妖族弯弯绕绕的往事,卿竹了解的并不是很多,指着周围的白烛问道:“青火?”
乔绝伸手,掌心处飘出一团青色火焰。那火光与白烛青火看上去有些相似,细看起来却并不一样,那火中带有很浅的灵力,如同阳光那般温暖。虽是青色火焰,却也十分滚烫,将屋内气息都烧得朦胧。
卿竹伸手要碰一下,那火便消失了。他仰头不解地看着,神色之中似有茫然。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的举止有些随意,那团青火万一真的就跟看起来那样,是热的,那伸手不就伤了吗?
半晌之后,他开口道:“那是不是就可以回去修剑了?”
乔绝点头。
卿竹又望向祝木。
祝木也点头,而后道:“我就不送了。”
卿竹此时才想起手中的信,又有疑问:“你都出来了,为何不自己给他呢?是从前有什么误会不好说出口吗?”
祝木道:“没有误会。”
卿竹又问:“那时因为你不能见到日光,所以没办法赶去吗?”
祝木道:“千万里只在一念之间。”
闻言,卿竹哑然,似乎也是,大妖往哪去都是咻的一下就过去了,也没有赶路的说法。他又问:“那是为什么呀?”
祝木道:“我已无颜见他。”
卿竹奇道:“为何?”
祝木道:“不可说。”
卿竹叹息,却也没再追问。
小巷中没有传送回天门山的阵,只能再走回神殿之中。此处距离神殿也很近,许是在藤城中呆得久了,卿竹想着要走了还略有些不舍,便又从小楼之中步行回去,一路左看右看,那些死相惨烈的藤妖看久了心中也有了些怅然之意。
去的路上祝木也跟他们一起走,卿竹回头问:“那你之后要干嘛?”
祝木道:“便在这座城中。”
卿竹道:“那要是藤城能照到日光呢?”
祝木答:“那就寻处山洞隐居。”
卿竹又问:“史书中常说白渡藤族害怕寂静,你不会觉得无聊吗?”
祝木答:“早已经习惯。困于地牢中两千多年,积年累月的都是寂静,只偶有妖途径的那座山。
我在牢中不能视物只有耳闻,最初还能听上几句言语。近百年来,妖都走了,再无路过那偏远北境说上只言片语的。”
卿竹听完,又有了新的疑惑,问道:“我听闻当年藤城中众妖皆陷入了沉睡,这是真的吗?”
祝木道:“有这般听闻。”
卿竹又问:“是为何呀?”
祝木摇头:“无妖提及此事。”
卿竹原本想问后来为何又突然醒了,听到这话便没再过问了,想来祝木被困了许多年,能知道的事也不多。
其实如果要知道藤族往事,最好的还是问常浮,对方看起来似乎知道许多。
很快,便回到了神殿附近的石洞中,祝木与他们告别,站在不远处遥遥看着。
乔绝画下阵法,传送阵出现,看着面前的光门时,卿竹犹豫了一下,将手中的信拿出来细细看着。
或许此后一别就难相见了,可别信有了差池,到时候寻不到祝木。只是拿起来的时候他忽然信竟然有两封,那封无色的暗青封书信没有写东西,还有一封对折的书信,上面什么都没有写。
卿竹回头望向祝木的方向,只听到了细微的响声,像是枯叶掉落的声音,落在地上很轻。
面前是一片荒芜枯地,祝木朦胧的身影,白衣无风而动。他朝着神殿的方向叩首,而后用那长满荆棘的手扯开了自己的胸膛。
绿色的火焰飘了出来,散在空中,而后他的身躯化出本体,白色的藤蔓蔓延。
卿竹愣住了,手中的信封落下。
只转瞬之间,空气中便泛起淡淡的植物气息,四周枯藤碧绿,草木横生。那片荒芜土地,刹那间成了繁绝绿意。
他往前走,踩到了枝桠,发出响声。
祝木的身躯已经覆盖在白藤之下。
面目上皆是青色荆棘,那双无色的眼睛看到他时缓缓睁开,如同冬日里的坚冰一样,洁净而坚硬。
卿竹本能地走到对方身旁,那距离并不远,他却走了许久。
传闻大妖之死,能让枯木逢生。
事实上,从最开始祝木走在街上时,他就觉得对方似乎有些过于眷恋城中的场景,那并不想怀念,更像是临别前的不舍。
交给他那封书信的时候,好像也有似有若无的怅然。但他一直没有在意,只觉得是岁月无情,对方不舍也是正常的。
他垂眸,看向祝木。
祝木也抬眼看着他,无色眼眸倒映着他身上的绿衣,仿若春意,在他的面前逐渐变得透明,青白色的灵力如同萤火之光那般,飘散。
卿竹蹲在他面前,问道:“你是要死了吗?”
祝木没有回答,睁着的眼睛逐渐变得黯淡,从前晶莹剔透的眼眸成了常见的灰白,额间绿纹站出荆棘,银白冠掉落,绿白变换的长发散下,没入漫地藤蔓之中。
那副身躯逐渐僵硬。
卿竹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而后轻轻地摸着对方的额间,将那双眼盖上,道:“睡吧,都会好起来的。”
他的手久久地盖在那双冰冷的眼睛上,直至对方身上的灵力散尽,化作一座蜷缩着的白色藤像,覆盖在枝桠遍长的青砖上。
微微火光送到他面前,乔绝将那盏落在地上的灯笼递给他。
卿竹抬头,问道:“他死了吗?”
乔绝点头,答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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