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竹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不觉得仅仅是挖心就能够让一个温润的族群变得生气,他考究地看着那幅画,又看看眠兮。
许是他的表情有些明显,眠兮又道:“你不要一副不相信的模样好吧。藤妖嘛,就是受伤了能够很快痊愈。断手断脚断头的那时非常非常正常的,所以就算心被挖掉了也能够活,然后再长出来。我们一族血肉皆是毒,唯有那颗真心能解百毒。”
卿竹回想了一下不久前才见到的缺心的苦哑藤像,皆是整齐划一地穿着同样的服饰,仿佛是一块死去那般。他迟疑道:“那白石室中的藤像?”
眠兮抹泪道:“它们后来不堪重负就死掉了。”
卿竹试探道:“不堪重负?”
眠兮点点头,将手从眼下拿开,半滴泪水没有:“心能再生,却也并非取之不尽。后面长出来的心很快就烂掉了,反反复复。后来就没有办法了,大族长只能抹去它们的神识,让他们死得轻松些。”
卿竹不敢回应。
眠兮又道:“说到底是我们太软弱了。”
闻言,卿竹没敢附和,只是将目光移到了还未画完的壁画之中,细细打量着那些线条。从十分含糊的凹线之中依稀拼凑出一幅画面。
石洞之内没有太多装饰的痕迹,经年累月的风化,使得石块都变得剥落,墙面碰到了也悉悉索索地往下掉泥块。
透过这凹凸不平的石壁,他看到了苦哑藤族整齐排列,身着华服,表情心生向往,在一处极为寒冷的地方安静地盘腿坐着——据说寒意能够使得血流得缓些。
荆棘刺透它们的衣裳,没入他们的身躯,剖出它们的心脏,华服破损,青色血液流淌一地,又很快凝固了。
那画中的藤妖容貌皆未雕琢,不知喜惧。只有很靠近角落的小藤妖画出了侧脸,他的眼中有着泪水。
一墙之隔的地方,还有位如同书生模样的藤妖,用藤刀在神坛那块干净的玉石上,刻着他们的名字。
忽然,卿竹看到了壁画之下透出了一些色彩。
他回头看了一眼常浮,见对方视线并未全然放在他身上,就伸手摸上了墙壁,手上很快就蹭下来一层黑色的灰,还有薄薄的如同纸张的东西。
他轻轻掀开一个角,发现里面居然藏着一幅画。见状,他开始小心打量四周,洞口处有几株枯萎的小草,缠绕着几条干枯的藤蔓,飘落了已经风化的叶片。
常浮站得有些远,只有眠兮直勾勾地盯着他,只是这个角度比较高,灯盏又离得远,照下时只能投下一片阴影,估摸着对方时看不见的。
卿竹没敢再动,只能略微仰头,看着画面中的场景。底下的那幅画已经画完涂上了色彩,却不知为何被细碎的线条划得七零八碎。
唯一能看见的地方是苦哑藤族末尾之处,那里跪着两只弱小的苦哑藤妖,和如今的常浮有七分相似,只是看上去很年轻,只有十六七岁模样。
画面的构图很奇特,是对称的,左边刻着剖心之前的故事,而右面则是剖心之时的故事。
两张画镜面对称,刚好看到那两只和苦哑藤妖背对背跪着。
左边的那只表情看上去有些遗憾悲伤,似乎在感伤自己的落选,感伤自己不能为藤族牺牲。而右边的那只,表情便有些不同,那是十分微妙的情绪,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微微的不忿和怨恨。
卿竹又看向那还未刻好的画面,发觉那画中的藤妖望向的应该是明琅的方向。
他还未想太多,身后便传来了常浮的声音:“那张画得不好,有失偏颇。”
卿竹缓缓回头,没敢说话。
常浮看着自己的双手,那指尖还沾了些绿色的染料,他轻轻地叹息着:“我原以为我们不会生怨,可事实却截然相反。”
卿竹依旧没有应和。
倒是眠兮跑过去抱着常浮的腰,安慰道:“你又不知道会发生意外。我们心都很好,只是想要它们活过来,藤城着火不是我们的错,都是那个将竹简放在你床头的妖的错。”
闻言,常浮只是轻轻地笑了一声,没再多说。
石洞之中一时陷入了良久的寂静,许久卿竹才小心问道:“后来,为什么没等到明琅复活苦哑藤族?”
他还记得方才眠兮字里行间都透露出明琅此时让苦哑藤族死,会在往后将他们复生的意思。
常浮看着他,不欲多言的模样。
眠兮左看看,又看看,道:“因为大族长没有那么厉害,短时间内没办法复活我们。那时候我还很小很小,只能藤妖之列的末尾,远远地看着,看了好多好多年,直到藤城中许多妖都不害怕日光。
寻常术法只能复活还有一口气的妖。但是他们太痛了,后来也不想活了,便祈求大族长将他们杀死。
我听了好久的哭声,那里还有我曾经的好友,他们的身躯腐烂再重新长出肉来,很快又会化作烂泥,那是捂住双眼都无法逃离的惨状。他们不相等大族长慢慢给他们治伤,只求能够快些解脱。
那日我醒来时只见到了无数青绿色的血液从白石室飞溅而下,浇在了所有藤妖的头上,也熄灭了洞中的明火,那是无数藤妖的血。
当神识消散时,那颗心便化作了青色的液体流出了胸膛,它们就再也不哭了。”
卿竹遥想了那种画面,顿时觉得自己的心口也不太舒服了。
眠兮垂眸叹息,用一种很稚嫩的声音道:“终究是我们难当重任。”
洞内幽幽青火摇曳,卿竹看了一会,似乎闻到了某种香味,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灯笼,忽然忆起了某个传说。
他手中的白烛和那明火坛中的白脂,以及神像目中燃着的火光,应当都来自同一处。
传闻古时有金乌跌落,世间昏暗无度,花草树木皆凋亡而死。故众妖哄骗白棉族,,将其杀害,取得身上油脂,燃起了汹汹火焰,自此度过了昏暗的百年,直至金乌再度升起。
那时的爬藤族还是雾藤神主事,明雾为妖最为优柔寡断,与白棉族一役中,其余各族皆群起而攻,它却紧闭大门,不顾藤妖哀求,装聋作哑到底。
藤族也因此失了百年修为,惨死无数,他也因愧疚,散尽修为而亡。
白棉古族性情极为柔软,往日里只飘在空中,不与世间万物起争执。众妖皆以为它们再怨也不过惆怅落泪几日。
却不曾想白棉族族群半数因扒皮取脂而死,另外半数则愤而化作了毒咒,诅咒那些杀害他们的藤妖,触及无色明火便不死不休。
此时关于苦哑藤族的传闻,听起来竟有种和白棉族异曲同工之处,皆是身躯异与常妖,性情又好,对自己颇多要求,可最终却也是会存有些许不甘。
卿竹没有出声,只是盯着自己手中的灯笼看了一会,洞中又陷入了良久的寂静。
常浮性子少言,平日里估计也极少开口。眠兮说完便巴巴地盯着卿竹看,一副久未曾畅快说话的模样。
卿竹看看身后那狭窄昏暗的石道,又看看洞中藤蔓遮蔽的场景,思索了一会又道:“眠兮,你的名字真特别。”
眠兮却垂头丧气:“其实也算不上名字,族长说我年纪小,他又不是我至亲,又无品行,只给我选几个字且用。说起来其实我并没有名字,只是也没有什么东西会跟我讲话,也不需要姓名。”
关于妖族的取名,卿竹略有耳闻。
妖灵皆天生地长,无亲无故,常常会请族中最为德高望重的长辈取名,又或是只将名字赠与最敬仰的前辈。若是自视甚高的妖灵,那就另当别论。
他低头时,又注意到眠兮脚下不甚踩到了一块泥泞地,脚下长出无数根须扎入泥中。
妖类大多有自己难以克制的习性,藤族亦然,将身躯投入泥土之中生长,这就是藤妖的天性,也因此他们所行之地必得有绿叶铺地,或者藤蔓漫地才行。
修为高者可以操纵自身的身躯铺路,而较为年幼的小妖,只能依靠长辈领路。如此看来,眠兮的确年纪极浅。
恍然间,他发现似乎有些不对。低头看向脚下时,总觉得这块地不太寻常,抬头望向眠兮时,才发现对方已经悄悄地挪远了。
脚下逐渐飘起暗绿色的灰烬,自下而上。
卿竹盯着脚下逐渐成型的暗绿色阵法,也试着往外走了一步,接过便直愣愣地撞到了结界上,泛起了暗色的涟漪。他迟疑问“你们刚刚是在骗我?”
常浮看着这个场景许久,没有回答。
眠兮点头,道:“是哦。”
卿竹试探问一句:“一句真的都没有?”
眠兮故作神秘道:“想要抓走你,是真的呢。”
卿竹问:“明火坛?”
眠兮道:“不是哦。”
脚下的阵法正在缓慢地流淌着,卿竹有些茫然,又问:“白石室中,你们族长刚刚不是还放我走吗?”
“骗你的啦,推开那扇门就是这个阵法。”眠兮眨巴着眼睛看着他,顽皮道:你不好奇这阵法是干什么用的嘛……”
卿竹盯着脚下的阵法看了一会,顺着他的话头,迟疑道:“这阵法,是干嘛的。”
眠兮神秘道:“你猜。”
话音刚落,卿竹只觉得有阵烟雾袭来,手中的灯笼逐渐失了颜色。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