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之中陷入了寂静,周围的藤蔓摇来晃去,藤像那雕刻得逼真的模样在诡异的火之中犹如活了一般。
卿竹小心问道:“我们?”
眠兮点头道:“是我和族长啦。”
卿竹看着越发往前凑的眠兮,退无可退,只能缓缓问道:“为何?”
常浮淡声道:“一时冲动。”
卿竹想起城中无数飘扬的黑灰,想起石壁之中蔓根须,它们的遗骸与石块一起,构成了白玉的洞穴,想起那深坑中血污和无心的藤像。他望着四周的场景,又弱弱问道:“有多冲动?”
他看着常浮,对方的表情总是带着一种淡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捉摸不透。
“其实后来我们很后悔。”眠兮虽说着后悔,却仿佛并不清楚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很快又巴拉巴拉向他解释:“但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们点着了明火坛,那火便烧了起来,就是轻轻将火把放进去,然后就发生了这一切。”
闻言,卿竹目光呆滞,他哑然安慰道:“没事的,都过去了。”
眠兮又继续说,目光有一点点真切的伤感:“但火烧得有些久,往后百年这里都是茫茫火海,当许许多多藤妖死去之后,那火才逐渐变小,最后只留下了枯黑的石头和灰。
点火的时候,我们都在期待自己的同伴能死而复生,没想到会这样。”
卿竹拍拍他的肩膀,却被眠兮身上那挂着荆棘的衣裳扎了一下,伸回手擦着血珠安慰道:“都过去了,你别太内疚。”
眠兮:“我原本是想救他们的,古籍上说明火燃烧时能使亡灵复生,可却是不是真的。还将我搭建了许久的房屋烧踏了,我做了好多布娃娃,都烧成灰了。”
闻言,卿竹又开始觉得自己的脑袋不太好用。愣了半晌他才意识到对方那真情实意的伤感,并非是对同族。他张了张口,想再说两句,却有点挑不到合适的话。啊了半天又闭上了嘴。
眠兮幽幽地看着他,又道:“其实就算是这样,也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毕竟烧都烧完了,再想也没有用了,但我又突然发现了另一个秘密……”
卿竹小心问:“什么秘密?”
眠兮道:“他们逃出去了。”
卿竹问:“谁?”
眠兮眨巴着无辜的双眼看着:“就是没有死透的藤妖呀。”
那双眼睛是很深的绿色,几近于黑,在青火之中异常水灵,水汪汪得不像是活物该有的模样。
卿竹看一眼,便联想起了还存有含糊印象的鬼故事,总觉得不太妙。
他环顾四周没发现有哪里可以逃的地方,内心叹息,只状作无事问道:“那会怎么样吗?”
“他们会来找我们麻烦。”山洞之中的火无风而动,青色光芒落在了眠兮的侧脸。
眠兮只幽幽地看着他,如同看到稀世珍宝一样,又继续道:“虽说你对我有恩,但你身上的气息很平和,如果将你丢进明火坛之中,化作烟飘在藤城上空,便能使他们忘却仇恨,平息怒火。”
这话听起来,那是很不对劲了,卿竹小声道:“这要求有些不好呢。”
话音刚落,眠兮就顺从地点点头:“族长也说不好,所以就将你放了。”
说了放了这个词,卿竹便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常浮的场景,试探道:“白石室?”
眠兮点点头:“是哦。那里放了我们同族的身躯,要很多很多的灵力才能保存下来,我和族长都在着让他们重新醒过来的方法。
那时我在神殿中只嗅到了你的气息,没注意看你长什么模样。那些未死透的藤妖好狡猾,我实在不想面对它们,就将你掳走了,只要等族长来将你丢进明火坛里,它们就再也不会来烦我了。
只是族长看到你了,说你就是从前救我的恩人。跑过去石洞中找你,只是你没从出口走出来,而是突然消失了。”
卿竹想象了一下自己眠兮描述的画面,倒吸一口凉气。
眠兮又继续道:“出口会通往这里,那门推开能看到一条路,走一走就能到这个洞里。”
卿竹环顾四周,果然在身后看到条极窄的黑暗的小路。
眠兮张开双手转了个圈,指着这整个石洞:“这是我们住的地方,叫小忆居。从前藤城的居所太脏,又没什么水,我和族长就只能在这里暂居了。”
其实相处下来,卿竹觉得眠兮似乎对他没有敌意,只是妖族天生地长,无人教导,偶尔想法跳脱些实属自然。
他斗胆问:“话说,你们点火能够复生的故事,你们是听谁讲的?”
对于藤族明火坛,卿竹也略有耳闻。据说那坛中的白脂极其特殊,能明千年不灭,沾上了除非是大妖的血液来浇,否则只有燃尽时才灭。
那明火坛之中的白脂来源已经不可考,只记载是明琅为守护藤城而造。当年藤族还弱小时,靠着将这明火击退了不少妖类,只是那时明火坛的火,并不会蔓延到藤妖身上。
“我不知道呢。”眠兮思索了许久,又仰头看着常浮,眨巴着眼睛。
常浮道:“有日醒来时,便有本古籍搁在我身旁,往前的数百传闻阵法都属真,最后一例便是复生之法。”
卿竹思索了半晌,没敢发言。
眠兮又眼巴巴地看着他,卖萌道:“那些都不要紧,其实我还有件很重要的事要问问你。”
卿竹试探着点了一下头,示意对方继续说。
眠兮走得更近,仰着头看他:“我是想当面问问你,看看你愿不愿意投身明火坛。族长说你肯定不愿意,你刚刚也拒绝了,但是我还是好想好想再问问看。你这么好真的不能再考虑一下吗?它们真的很烦,我都睡不好觉。”
说罢,眠兮指着自己眼下,白皙的皮肤中略微泛着淡淡的黑,看上去确实是没睡太好。
一时间,卿竹也忘了妖类并不需要睡觉的事实,只是愣了半晌道:“你刚才不是还说我们都很好吗,怎么现在就要我送死呢。”
闻言,眠兮立刻气呼呼道:“我没有让你送死呀,你怎么能这样说我呢!我只是真心地问你愿不愿意帮帮我而已嘛,不会像他们那样暗戳戳地害你。
你要是愿意的话,我可以给你立碑,每天都去给你讲故事。我还可以偷跑去藤族刻史书的地方刻下你都名字,我会一直记得你的。
况且你也不一定真的死了,你死后我们要是找到复活之法,便会复活你。到时候,苦哑藤族也能够活过来,你就既能被我们喜欢,又能好好地活着了,还会有很多很多的史书记载你。这其实是一件很好的事呀。”
话音刚落,石洞之中便陷入了很长的寂静。
卿竹一时半会有些反应不过来,他看着眠兮真切的目光,犹豫了半晌问了一句:“当年明琅,是不是也这样跟你们承诺的?”
眠兮眨了眨眼睛,一副兴奋的样子,围着他转了两圈,目光真切,一副还想再商酌的模样:“你怎么知道!当年大族长曾询问过我们的意见,说如果我们不愿,不会强求。
他说了许多很好的话,我们听了都很心动。现在藤城中还矗立刻着我们名字的丰碑,就摆在神像身后,他还将死去苦哑藤的身躯摆在灵力最盛的地方……当年保存得特别好,跟没死一样。
还有,那时候所有的藤妖逢年过节为我们祝愿,除了最后他们没有活过来以外,其他的真的都实现了。那些死去的其他藤妖很快化作了灰,而我们的名字与身躯却至今还未腐朽。”
卿竹哑然,他思考了一会,良久才喃喃道:“可是你们最后好像不是很满意。”
虽说眠兮如今说得仿佛真心感激,但是从前还和常浮一块放火。若是真的觉得极好,那放火总不会是因为好玩吧?
眠兮思索了片刻,也是十分苦恼的样子,半晌才缓缓说着:“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是族长说能复活苦哑藤族,我觉得十分的好,便跟着去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将藤城烧光了。”
关于眠兮这只妖的思路,卿竹有些跟不上,只能缓缓看着常浮。
常浮看着他,也缓缓道:“我也不知道。”那目光和语气倒是很真诚,况且苦哑藤族本身并不喜撒谎,是极为质朴的妖。
苦哑藤,内向孤僻,其本体是苦涩剧毒的,成妖之后又大多缄默不语,总是成群结队地一起走。他们弱小,不善言语,纵使常常被排挤也从无怨怼。
卿竹望着那壁画上的藤族,想起神坛附近,那里有块洁白如雪的玉石。火光穿透时那玉石泛着青绿的光芒,两万苦哑藤妖的名字还刻在那丰碑之上,底下已经爬满了绿藤。
常浮没再言语,只是望着周围栩栩如生的藤像,仿佛回到了过去。
最后一张壁画中,明琅为众妖所簇拥。无数苦哑藤妖面上种若隐若现的忧愁散去了,只留下喜悦的表情。他们心甘情愿地结下契约,欢天喜地奔向死亡,甚至为此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
自千万年来,苦哑藤族都是渺小的依附着整个藤族生存着,像是人族中弱小而孤僻的孩子那样,他们每时每刻都在渴望能够有一件事证明他们的价值。
或许在契约结下的那一刻,所有的苦哑藤族想到的并不是自己的死亡,而是藤族的新生。它们会像爬藤族守护他们一样,去守护整个藤族了。
那一刻的喜悦并不作假,可如今他们的后辈却好像是生出了类似于仇恨的情绪。
卿竹久久地看着那副壁画,上面苦哑藤妖的欢喜并不作假,他低头问眠兮:“当初你们大族长给你们签了什么契约呢?”
眠兮犹豫了一会,看到常浮点头才糯糯道:“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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