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影子看起来犹如鬼魂,浑身上下皆惨白一片,唯有那双浅绿的眼睛望向他们。
卿竹一眼就认出了这只妖,是叫常浮的白衣妖。
白衣妖与他对视一眼,很快消失不见。卿竹刚要站了起来,就看到左侧房屋遮掩下,有只小藤妖露出个脑袋,无声地冲他摇头。
小藤妖面前盖着藤蔓,在昏暗的火光之下,只能看得出轮廓,约莫十二三岁模样。对方藏在处已经倒塌的房屋之下,十分隐蔽,只有半蹲着才能看见。
卿竹顺着脚下的藤蔓看过去,尽头便是那小藤妖待着的地方。
他思索了片刻,便松开乔绝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小藤妖待的地方冲去。
刚踏出两步,面前的场景变了。
他左顾右盼地打量了一下,推测自己又误入了某方石洞。
火光又化作了灯笼。
卿竹提在手中,细细打探着四周的模样。
这山洞着实奇怪。四周的石壁是很普通的山石,应当是从山体中挖凿出来的山洞,四周石壁上却着嵌青铜灯盏,亮着幽幽青火。他站在某处篝火旁,四周无数的藤像围着他,动作神态各异,乍一看恍若误入了藤族盛宴。
他伸手摸了摸,藤像触感冰凉,没有动静,只是山石雕刻又覆上藤蔓。
往上有几级台阶。
整条路都是青色的,石洞深处亮起的白烛那青绿色的随着他的脚步摇晃,如同鬼火森森。台阶上长着无数藤蔓,他踏上台阶之时,藤蔓缓缓拨开,为他让路。
再往前些则是四方的墙壁,壁上也覆盖无数绿藤,他刚伸手触碰,那些藤蔓就如潮水般散开。
一卷连环的壁画出现在了藤蔓之下,墙壁之上,他的面前。他刚看清这画面上画着许多藤族,便听到身后传来声音,那声音很稚嫩。
小藤妖脆生生道:“别跟她走,她是坏妖。”
卿竹回头,手中的灯盏中暖色的光与洞中的青火交织,他看到小藤妖站在台阶之下。
凑近了看那小藤妖的模样有些眼熟,他记得好似是叫眠兮,他看了半晌问道:“你是叫眠兮吗?”
眠兮点点头:“是族长为我取的。”
卿竹走上前问道:“他们哪里坏了?”
眠兮思索了片刻,道:“就是很不好。你也别跟乔绝走,他也不好。”
这话一出,卿竹就有些好奇,问:“他们都不好,那是说你我很好吗?”
眠兮用力点点头:“我是很好的妖,你也是。”
石洞之中摇曳幽幽青绿火焰,青烛燃烧,顺着烛台缓缓向下滴蜡,火光照着无数藤像无比真实的容颜。
这里的藤像皆是石质的,着了色彩,身上的衣裳各色皆有,面目或喜笑颜开,或故作高深。虽材料不是藤族本质,却比他在神殿和白石室中看到的更要真实。
卿竹没有再说话,而是看起了四周的壁画,上面绘的都是苦哑藤一族。
壁画似乎还未完工,最末几幅只刻了几条虚线。
绘好的画面则十分简单,多是苦哑藤族的聚会,或是白日高山之中大小藤妖手拉手跳着舞,又或是夜晚篝火之中藤妖围火谈笑。
“上面画的都是我们的同族,两千八百七十一年前死去了。”
眠兮走到他身边,抬头看着那副壁画:“是你们身侧的千枝藤妖害死的,她不顾同族之情。大族长曾与她在地牢中议事,为寻求万全之策,她却说要拿我们的命,换整个藤城的安宁。”
眠兮伸手指着画面上的某只藤妖:“这就是我们大族长,雾藤神的后代。”
卿竹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画面中心处,众妖簇拥中坐着只极其凶悍的藤妖,那藤妖眼角划下长长刀痕,身侧生着张扬藤蔓,面上虽是笑着的,神色之中却有挥之不去的怒意,那是明琅的模样。
而明琅的对面则是只十分年老的藤妖。老藤妖身后站着常浮,常浮身后则是眠兮偷偷地躲着,只露出双眼睛呆呆地望着明琅的方向,目光之中透露着向往。壁画的内容十分精细,连眼中倒映的火光都描绘出,半分颜色不差。
眠兮久久地看着那画面上的妖,骄傲介绍:“大族长很厉害,带着我们收复了所有失去的领土。他对我们也非常好——从前苦哑藤族不受待见,是他力排众议将我们列入了藤妖名册之中,让我们也能时常去藤城中逛逛。”
闻言,卿竹恍然回忆起了从前的事。
那是一片极黑极黑的树林,遍地混满了红与绿的血液。记忆中的明琅更显杀戮,画中那如同装饰般的藤蔓从躯干四肢中刺透出来,挂着暗红血液,缓缓往下滴落。
眠兮抬手在他面前晃了两下,又开口:“从前他真的很好很好,只是如今变了很多。我们都觉得是因为千枝藤出馊主意。”
卿竹略过千枝藤的讨论,转头问道:“藤城沉没后,你们大族长后来怎样了?”
眠兮回忆道:“藤城沉没后我们都陷入了沉睡,不久前才醒来。我跟他一起去了很远的山脉,但是他让我回来了,他说山脉太黑不适合我们居住。”
卿竹想起了一处山脉,那里无人取名,就叫无名山。
绵延不绝的山上长着颗遮天蔽日的大树,挡住了阳光。目所能及之处终日都是混战与死亡,是许多妖类落草为寇的地盘,也住了不少藤妖。他想:或许他也见过明琅。
卿竹又问:“那我身边的人呢,怎么你也说他坏。”
眠兮顿时来气,手舞足蹈道:“他曾杀死许多藤妖,手段极其血腥残忍。”
闻言,卿竹迷茫,迅速反问:“会不会是你看错了?”
眠兮坚定道:“绝对没错,就是他。我记得很清楚,他手中的藤蔓都快扎进我的身体里了,还是你将我抱走的。所以我今日才冒着生命危险,前来寻你。”
藤蔓一说更加离奇,卿竹听完困惑更深,思索了许久都无法想象这些词放在乔绝身上的场景。他弯腰盯着眠兮追问道:“藤蔓……人族没有藤蔓的。眠兮乖乖,你真的真的没有看错吗?”
眠兮又点头:“真的真的没有看错。不信你问我们族长。”
卿竹问道:“你们族长是谁?”
四周幽幽烛火还亮着,烛身矮了许多,青火摇曳之际一滴一滴的蜡掉落。卿竹顺着火光望去,看到了绿藤缓缓拨开。
此处石洞并非皆是天然,许多藤蔓的长势都有迹可循,常浮从更深处的石洞之中走出,青火落在白衣上,腰间配着的白玉腰带铃铛作响,骤然一看宛若见鬼。
眠兮糯糯道:“那就是我们族长。”
常浮缓缓走来,站在卿竹面前,无数青火恰好将他照得有些四面皆无阴影。他开口道:“卿竹,你想知道些什么我告诉你,问完你就回去吧,青心我替你寻。藤城之中并不安全,你修为尽失不该跟在他身后来这种地方。”
这话说得十分熟稔,像是故识,想了想,卿竹问道:“我们从前认识?”
青火飘摇之中,常浮走上前道:“四年前,乔绝将你托付给我,而后前往无名山。不久后我也因藤城中事而离开天门山,再往后如何便无从得知了。”
卿竹奇道:“如此说来,从前你与乔绝是好友?”
常浮解释道:“算不得,从前天门山中他教过我现世言语,解我之惑,却从不信我。”
闻言,卿竹越加好奇,问道:“那你怎么又回藤城了,这里黑乎乎的,也没人没妖的,天门山不是更好吗?”
常浮微微垂目,道:“我有我要做的事,从前往地面之上走去,不过是信念动摇。想通了,就又回来了。”
卿竹疑惑道:“是怎样的信念?”
“不可说。”常浮往前走去,从他身旁擦肩而过,伸手抚摸着壁画上的场景,缓缓道:“从前他们都在时便很热闹,如今只剩下寂静冷清。你看,这是我这几年来画的,记录藤族生平。”
若是提及话本小故事,卿竹倒是十分好奇,但是对于壁画的欣赏,他没什么兴致。便问道:“你待我好像不错,从前我们有什么渊源吗?”
常浮回头,眼中倒映着青火,缓缓道:“等你回忆起一切,就知道了。”
话音刚落,卿竹便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失忆了?”
常浮看了他一眼,解释道:“我曾听闻过两年前你失踪之事。”
“既然如此……”卿竹思索了片刻,又问道:“你也不知青心在何处,要如何寻?”
常浮垂目,声音很轻很轻,仿若是祝愿又仿佛是笃定:“总会找到的,在你病故之前肯定能找到的。”
这话听起来那是相当古怪,卿竹便又觉得这妖不太可信,有些神神叨叨的,说话云里雾里的也半点不真切。他假装看壁画,往旁边退了几步,转头便撞到了什么东西上。
低头一看,身后是眠兮眼巴巴盯着。
抬头一看,面前是常浮淡然的目光。
石洞之中寂静悄然,只有烛心燃烧时那几不可闻的响声,藤像的面容在青火之中显得有些诡异,站在台阶往下看,周遭皆泛着幽幽绿光。
卿竹低头看着手中的灯笼,暖色的火焰透过画着白色梨花瓣的鹅黄灯笼落在面前,那光线温暖柔和。
此时他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这火再怎般烧都不能是绿的。此处地界不仅妖不正常,火也十分古怪。
想到此处,卿竹状似无意地走到嵌着青火灯的墙壁上,对着火光看了许久,又凑到跟前闻了闻,没发现什么不对劲。
常浮站在远处,解释道:“他们不喜明火,我使了些术法将火变成青色,并非是什么伤天害理之物。”
卿竹不好意思地无声笑了一下,便安稳了下来,问道:“那这藤城从前发生了什么事,你知不知道?”
常浮依旧站着不动,点点头道:“大多熟知,你想知道些什么?”
卿竹看向山洞中的场景,这里的墙面十分干净,只有原始的石块的痕迹,带有些自然的凹凸不平,洞内的藤像落在地面的白衣也崭新光洁,藤条也只有飘落的枯叶。
他回想起来时藤城之中各处皆布满了灰黑的痕迹,便随口问道:“这藤城是着过火吗?”
半晌,常浮才答道:“是。”
眠兮从某只藤像的白衣中钻出,软软道:“是我们一起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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