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枝藤会现世的言语并不费解，只是向他们寻求帮助这种行为，着实罕见。

见卿竹没反应，那千枝藤又爬了过来，轻轻地蹭着他的脚踝，藤蔓摇来晃去地指向石洞中的藤茧。

卿竹刚一抬腿，面前的藤蔓便散开了，露出一条往前的路。他看了一眼乔绝，见对方面色如常，便往藤茧的方向走去。

缠绕成圆形茧状的藤蔓遍布曲折的荆棘与枯枝，品类不是千枝藤，这种模样的原型他未曾在藤妖身上见过，应当是某种无法化妖的藤类。

他走上前试着碰了下那藤茧，发现没什么反应。又凑近将耳朵贴了上去听着，也悄无声息。

下一瞬，那千枝藤又在脚下的地面上刻了起来。

他垂眸，才发现脚下的地面刻着不少文字，种类繁多重复，其中现世的文字也有几句。看来这千枝藤，寻过不少妖与人来帮忙。

正思索着，身后突然传来了乔绝的声音：“回来。”

他看了下那藤茧，又看了眼乔绝，便挪了回去。

刚在对方身边站稳，便看到藤茧之下飘起金色阵法，紧接着缠绕着的藤蔓松开了，荆棘剥落而后又化作了灰，眨眼间便露出了里面的人形。

那是只十分空灵的藤妖。青色的长发落着枝桠，碧绿的裙摆曳地，千枝藤如同水袖那般飘在她的腕间，又顺着腕骨缠绕在指尖。

他见过这只妖的模样，是千年以前的千枝藤妖，名唤绿夭。

千枝藤大多性情温顺，绿夭却例外。史册记载中的绿夭，总跟在明琅身侧清剿异类，抬眸之间便将异族化作枯骨。

爬藤族杀生时总以暗青藤覆面，世间见不到爬藤军的模样，只记住了这只带来死亡的千枝藤妖，将那画像刻在史书中流传千年。

绿夭睁开眼睛，常年的关押让她的身躯显得纤瘦，甚至于有些瘦得脱相，神情之中却带着温柔的怜悯，与传闻之中很不一样。她遥遥地望着面前的场景，却没有说话。

卿竹也同样看着对方，迟疑地伸手指着地上还残存的些许藤枝，思索了片刻开口道：“是我们将你从这里放出来的。”

藤族的文字他依稀有些印象，方才藤蔓松开时，他便忽然想起那两扇门中刻的字是地牢的意思。

模糊的记忆中，似乎有段阅读藤族史书的回忆。

史书中曾记载过，绿夭获大罪被关押于地牢之中，罪名如何不知。

地牢之中的藤蔓名叫无名藤，乃藤妖克星。只是后来，无名藤因先辈获罪被贬回原形，十万年不得化妖，如今已沦为锁妖链，据说藤妖被无名枝蔓缠住极难脱困。

绿夭往前走一步，身侧布满绿叶与藤蔓，千枝藤在空中飘来荡去亲昵地蹭着她的手背。她开口，声音十分悠远空灵，带着奇特的异族腔调：“岁月已过两千八百余年，你们将我放出，我许你们一个心愿。”

这话的含意并不太明晰，但卿竹却听懂了——对方是感谢他们，要帮他们实现一个愿望。

他又转头看了一眼乔绝，见对方几不可见地点点头，便往前走开口问道：“前辈，你有没有听闻过花族的青心？”

绿夭闻言，便抬眸看向卿竹，目光停留许久，才垂眸道：“曾听闻过，却未曾见过。”

卿竹安静地思索了一会，并未全信。

“那是倾花神为花族留下的，也为藤族带来了灾难。”

绿夭静静站着，往前望着那无际黑暗，目中似有怅然。千枝藤不知忧愁，欢脱扑腾着，将那身绿衣飘动，她伸手轻轻碰了一下千枝藤，道：“我不知道那颗青心在哪，但有只妖可能知道。”

卿竹望着绿夭，试探着问道：“前辈为何被困在此处？”

绿夭注视着她，缓缓道：“便是因为那颗心。”

卿竹没有说话，只是乖乖地听着。

绿夭悠灵道：“当年因攻打花族夺取青心之事，我与明琅意见相左，便被困在此处。”

卿竹点点头，没再过问此事，而是询问道：“知道此事的那只妖，如今在哪？”

“于另一处地牢。”

关于绿夭的事，卿竹是十分好奇的，只是如今他与这妖并不熟稔，对方也不似善言之妖，并不好过多追问。

绿夭说完，便从石洞中心缓缓向他们走来，而后擦肩而过，向甬道中走去。

她身上的青绿色长裙曳地，手中捧着一截已经枯死的枝桠，走时漫地绿叶为她铺路。

史书中关于她的记载着实不好。卿竹拉着乔绝跟在她身后，一路上总觉得不放心，迟疑道：“她这般不求回报，不会是要将我们拐进某个小角落杀掉吧。”

乔绝闻言，只是静默地看着他，平静摇头。

卿竹有些迷茫，他方才好似瞥见乔绝眼中有一丝不同的情绪，但抬头望去对方却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这条甬道很长，他身边的一人一妖又都是安静的性子，走久了的确乏味。

想了半晌，他便转身站在乔绝面前，缓缓伸出了双手。乔绝将那卷记载藤族往事的竹简，轻轻放到他的手上。

方才他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何不用传送阵。看了一眼乔绝就恍然大悟，如今双方刚刚见面，不可轻易信任，很危险。

对于绿夭的记载，他也只余下一点点记忆，并不明晰，只能翻翻史书传闻。

刚接过竹简时，灯笼就化作了明火，跟在他身旁飘着的，正好方便他翻阅竹简。火光落在竹片黑色的刻痕上，描摹着这段藤族的往事。

说来整个藤城的历史十分曲折，略去其中万年不提，只说最终沉城的故事。

藤城自明琅即位之后，所向披靡，不再为外敌所惑。约三千年前，草族为花族降下了诅咒后，明琅便派去了数位藤妖窥视两族百余年。

百年后藤妖带来了消花谷的传闻——诅咒降下，花妖修为消散，唯有倾花神留下的青心能够庇护它们。

又百年后，明琅听闻草族似有意对藤族出手，便领着数万藤妖往消花谷去。半月混战后，将青心带回了藤城。

再往后的半百余年，史料上皆未记载。只知某日藤城之内升起黑烟滚滚，而后便落入了沼泽之底，再未现世。

卿竹看完的记载的时候，已经走到了藤城街上。

绿夭走在前方，神色黯然，她用着一种繁复的语言呢喃道：“两千余年过去了，从前繁美城池，如今竟只剩沉默泥土和安静焦炭，再无他物。”

猛然一听，卿竹非常不可置信，待看清声音来源后，又竖起耳朵来细细听着。

绿夭似乎不知道他能听得懂，手下的千枝藤轻轻拂过各处尸骸，将它们拢在一块，自言自语道：“终究是旧友不再。”

对于他能听得懂藤族言语这件事，卿竹也很困惑。见绿夭没再说话，他便凑到乔绝身边，紧张兮兮的比划着，又眨眼示意。

半晌之后，乔绝传音道：“从前你学过。”

传音术卿竹忘了，闻言只能又眨了两下眼睛，期待地看着。

乔绝的声音又在脑内回响，平静而又淡然：“我也学过。”

听到这话，卿竹又想眨两下眼睛表示一下。

还没有动作，就听到乔绝的声音又响起：“藤族古文你我都看得懂。”

听完这话，卿竹只觉得脑子顿顿的，好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半晌之后却又是十分心安。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他就安心地开始左顾右盼了起来。

入目便是这座藤城的场景。

城中建筑布局和如今倒有许多相似之处，周围是高大的石居，有两层小楼高的刀铺，也有错落的小屋，许多店铺还敞着门，甚至于有几只已经成黑炭的藤妖倚在门内。

屋墙上皆落满了黑色的灰，像天门山种烧的未干的柴火留下的痕迹，应当是已经成灰的藤族依附在上面，他擦去那落着的厚厚的灰，露出内里灰白色的长石。

居所之中各个角落钻满了藤族躯体，或是抱在一起，又或是独自缩在某地，大多是骤然而死，还保存着半幅身躯。即使周遭是如此惨状，也能看得出昔日辉煌。

若是藤城完好无损的模样，在日光之下应当十分亮堂，那白色的石块会透出阳光晶莹的色彩，满城的绿意能让这座藤城充满生机。

只是如今的藤城天是泥做的，只用着藤蔓撑起，见不着阳光。这地是焦黑的，只有火烧过的痕迹和无数藤族化作灰的躯体。

想到此，他脑海中便浮现大火蔓延的时刻，浓烟四起中混着无数哀嚎声，藤族独有的绿色血液在火中沸腾，直至化作干涸。

脑中设想的场景过于生动，卿竹一个没留心，忽然被脚下的绿藤绊倒，哐当一声摔在了地上。

藤城之中虽说从前被火烧过，铺了许多灰，也没了日光。但藤族的生命是极其顽强的，如今藤城各处又新长了许多藤蔓，乱七八糟地铺在地上，爬在墙上，火光照耀之中也勉强算得上绿意盎然。若是走路不当心被绊倒还是很常见的。

小小的火苗缓缓地飘到卿竹身边，照着他郁闷的神色。这一下磕得太狠，好似撞伤了脑袋，他趴在地上半天没缓过来，只能懵懵地揉揉自己的头。

下一瞬，便见乔绝蹲下，将手盖在他磕到的那块皮肤上，微凉的灵力流淌过皮肤，那处伤口就不疼了。

乔绝起身，伸手。

卿竹将手搭上，抬起头的时候，他透过对方的肩侧，看到了奇怪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