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泽城西边角,离城门很近的一座院子,庭中有棵巨大无比的树,枝繁,叶不茂,刚刚萌出新芽。
于飞头一次不是在景区见到这么大的树,总觉得树上光秃秃的,没挂满祈福的红布条条和情侣牌牌差点意思。
四面屋舍瞧着同这树一般高龄,除了主屋和东厢布了阵纹,挂着精致的长明灯外,到处皆是肉眼可见的年久失修。
里里外外只说明一件事——祖上阔过。
“黄晓柳!有客人!”
于飞被黄绮一嗓子喊回神,满脑子“黄小六?这是哪的口音?”。
他怀疑这叫“黄小六”的不是耳背就是聋子……黄绮吼得老树上的鸟雀都呆不安逸,扑棱着飞远了,里头人也没理她。
家里大概没怎么来过住客。
厅中空旷,靠墙摆着杂物和草药架子。桌边一共只有三把椅子,黄晓柳就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
黄晓柳看了一眼黄绮带回来的人,又专注地低下头搅拌着面前碗里的东西,仿佛天大的事也不能耽误吃饭。他分明占着个柳字,却跟“弱柳扶风”没半毛钱关系,生得人高马大,是这屋里长得最敞亮的家具。
方承云进来后极其自然地当先坐上主位。
于飞看看他:“……”
像过年带了不懂事的熊孩子来走亲戚。
就剩最后一张椅子,于飞没好意思自己坐,站到方承云身后,看黄晓柳只着单衣也不见冷,大概也是寒暑不侵的修士。黄绮的帮手?用碗炼丹?
他仍对丹药有些好奇,凑近了主动同黄晓柳搭话:“这位道友碗里是?”
“你大点声!”黄绮指了指黄晓柳,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我说,你碗里!是什么!”于飞入乡随俗。
“张婶子送的烧腊,拌饭吃。”黄晓柳得别人吼才能听见,轮到他自己说话反而和风细雨,显得旁人都粗鄙不堪,独他一个斯文人。
于飞一听奇了,鼻子抽抽,疑道:“我怎么闻不到肉味儿?”
方承云:“你是剑灵。”
于飞:“所以呢?”
“剑灵非人,五感不全,视听都是灵力在作用,你吃不了东西,也闻不到味道。”方承云一板一眼地答完,又不动声色地加了一句,“待你收回本体,可以假借赤霞剑加强感知。”
黄绮也没坐下,站在他俩对面:“你们二人,稀奇得很,一个看似鬼物,却处处泛着活气,另一个明明是活人,却生机不显,有意思……”
于飞正因回想起一路确实没有闻到任何气味而苦闷,抱臂道:“你才是鬼!你全家都是鬼!”
他声音大些,默默吃饭的黄晓柳只听见这一句,辩白道:“我不是鬼。”
方承云见黄绮当着这青年的面提及自己的身体问题,显然不打算背着这人,她二人又是同姓,想必是极信任的亲人。
再者那青年听不见,方承云也就真把人当家具,不打算避讳:“黄道友高见,正因……”
“他这里有一块我的碎片,你给取一下就成。”于飞伸手将素来包得花苞似的浩然真人衣襟一扯。
对于取碎片收回本体,于飞比他们都急,原是不信黄绮的能力,并不抱什么希望,听她当真看出些门道,立时上手上得比峨眉山的猴都快。
他自出了芜域,灵力得以恢复,方承云却伤及经脉,一时不察叫他得手。
方氏繁复的衣袍防水火,防刀剑,没想过有朝一日要防登徒子。
那一扯,轻而易举露出浩然真人一片久不见天日的白皙胸口,冰雕玉琢般的锁骨之下,胸膛处透出内里赤霞剑碎片的一点红光,映在他素淡的脸上显得有些妖异。
方承云处变不惊,挥掉他的魔爪,纤长的手指拢住领口,迅速且妥帖地把自己包了回去,只有不太熟练的动作表明,这位高高在上的浩然真人应当是从没应对过这种突发事件。
方承云气息平稳地补充道:“膻中穴。”
“你脸红什么?我跟你说,你不能讳疾忌医,回头要是得开刀取出来,你别端着拧着不肯脱衣服啊,我可不接受。”于飞自作主张将刚刚赤霞剑碎片造成的死亡光效定义成“脸红”。
黄晓柳一口饭在嘴里忘了嚼,半张着嘴,僵硬地看完一出拉皮条验货般的大戏,他听不太全,蹙着眉头看黄绮的脸色:“师父?”
要不要把这两个人赶出去?
于飞注意力被转走,突然想到个疑点:“不对啊,他是你徒弟,那也是修士吧?还要吃饭?你们到底行不行啊……”
方承云似是轻轻叹了口气:“感气期的修士尚未辟谷。”
黄绮示意徒弟继续吃饭,将摆摊用的丹药拿出两颗放在桌面:“正是如此。说来惭愧,我身为丹修却不擅治病,当初是以‘救苦’悟的道。芜域地僻,我白日也并非给了那些人什么灵丹妙药,尽是些以往炼制的辟谷丹,名为义诊,实为救穷。悟道以来都修行顺遂,直至筑基境圆满,迟迟进不了问心境。不瞒道友,我道心‘救苦’,修道一途,光捡人都捡了不少。”
“所以你带我们回来,是为了窥得‘问心’门径?”于飞摸摸下巴。
“是见死而不救有违黄道友的道心。”方承云十七岁便筑基辟谷,久不接触辟谷丹,所以一开始没认出来。
他拿起一颗丹药碾碎,凑近闻了闻,又捻了些丹末送进口中,确认药力浑厚,并不比曾经自己吃过十几年的差。
“你怎么什么都往嘴里塞啊!”于飞一惊,伸手去拦,“要是辟谷丹,怎么她徒弟不吃,非要吃饭?”
黄晓柳天生听障,感气后才能听见少许,察言观色成了本能,蹙眉看向于飞,拿起另外那颗丹药咽下,一字一顿道:“浪、费。”
说完端着碗走了。
也没走远,蹲在门槛继续吃饭。
于飞摸摸鼻子,对方承云说:“说你呢。”
方承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于飞轻轻点头,一脸认真,补充道:“你捏碎浪费一个。”
黄绮忍笑忍得辛苦,招呼于飞坐下:“二位的情况我大概了解了,方道友,我说自己修为低微并非托词,你的经脉情况如何我探查不到,只能察觉生机薄弱,需得你配合。”
方承云不等于飞开口便应下,阖眸静待那一缕陌生但温和的灵力跟随着他本身的灵力运转了一圈。
一刻钟后。
黄绮诧异道:“异物有聚灵之能,在大穴处代替原本的灵阀,将道友原本断绝的经脉续上了,其下新生的经脉脆弱纤细,但确实维系住了灵力运转,以至于生机未断。这简直是……”
“医学奇迹?”于飞接话。
黄绮:“……”
没听说过的词,但好像又能听懂。
丹修有丹修的追求,她只是以‘救苦’悟道,不代表对疑难杂症不感兴趣,既已对症,便能下药,当即冲门外吼了一嗓子:“黄晓柳!带客人去隔壁休息!我要炼丹!”
于飞感觉自己要被吼聋了,但对她的话仍很在意,揉着耳朵。
“异物”,听起来就是要取出来的。具体怎么取?有没有麻醉?有没有后遗症?
若方承云就此死了,而取出来的赤霞剑碎片却并没有让于飞恢复有用的记忆岂不是很亏?至少方承云立誓不会害他,活着是他的帮手。方家什么居心尚且难说,他可不想再被召回去,替他们杀这个杀那个。
就算是手术也要签知情同意书吧?
方承云已经起身欲行,完全不打算问她是怎么操作的样子。
于飞却不肯不明不白地去等,套近乎道:“黄姐,他这怎么搞啊?你是要炼什么丹?”
这里连个炼丹房都没有,厅中草药架子边最大的那块空处,正好被黄绮拿出的炼丹炉填上,一看就是惯常放丹炉的位置。
于飞想象中的丹炉也就一口锅那么大。
丹修医修,一听就是搞技术的精致人嘛。
但是“咚——”的一声巨响后出现的那个造型古朴,比浴缸还大的玩意儿是什么啊!
仿佛在等医生拿手术刀,结果医生掏出把手电锯,于飞看得满脸透着茫然。
黄绮搁好巨鼎,也不计较他的称呼,在草药架上挑挑拣拣,回答道:“先备一批筑基丹。”
居然还是亲自过去,亲手拿,方承云却连换个衣服都美少女变身一样仙气飘飘的,相较之下,黄绮这也太不修仙了!
接地气得像她是要做个饭,让人先去玩会儿,半个小时之后就能吃了。
“走了。”方承云先踏出门,头也不回地叫他。
再接地气的修士,估计也不想有人盯着当监工,说不定还有丹方之类得保密东西,虽说于飞什么材料都不认识,却也知道该避嫌。只好和方承云一起跟着黄晓柳去客房。
他们一踏出厅堂门,里面黄绮便打开防护阵,不受打扰地祭出青炉火炼起丹。
黄晓柳不是一个合格的导游,走了两步往隔壁一指:“那里,自便。”
说完也不在意他俩的反应,蹲回去继续看门。
于飞想,黄晓柳多半对自己二人有意见,可又要求医又要借住,不知道得住多久,还是应同人打好关系,这活指望方承云肯定是指望不上了,于是自己冲黄晓柳道谢,还记得要用喊的:“辛苦小六哥!”
方承云听完指路,径直往那屋里走,此时门已经开了,只留下个背影。
“诶!你等等我!”于飞紧走两步赶忙追过去,拦住门,侧身往里挤进。
刚顺手关上门,肩头却倚上来一个人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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