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凤一朝深得圣眷的小王爷出乎意料地倒下,衣袂伴血花飘飞,画面艳红明丽,衬得执剑人的面容愈发冰冷。
冷入骨髓。
缠绵的春风都为之一滞。
飞舟行驶上空,已入帝京范围,择青长老蓦地掐指一算,眉头皱起:“欸?”
“师父?”
“不妙。”她目光深邃,沉眉俯视下方的偌大都城,“出事了。”
的确是出事了。
明皇爱子惨死京都繁华的长明街,肉身破损,魂魄再无往生之机,亲眼目睹他倒地不起,谦王府的护卫们骇得六神无主。
没有人料到姜家的七岁小童会暴起逞凶,包括与她同行的大管家。
正如没有人会去想,堂堂亲王,如此好杀。
人被杀真的会死。
可敢仗剑的,又有几何?
“所有人离开我退去!”
姜刺的声音清脆平直,好似剑鸣,气劲所化的凶器倏地重归指尖,身板单薄,此时此刻却有一种泰山崩于前的淡定自若。
毕竟杀了人,杀的还是明皇最最钟爱的小儿子,她怎能不怕?她怎敢不怕?
真是疯了。
跟来的管家心魂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她一眼,“退去”两字仿佛带了奇异的魔力,迫得她们不停后退,待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身体已经退开一丈远。
“少主——”
姜刺被谦王府的人团团包围,好心情地笑了笑,冰山融化,小脸复而明媚:“照顾好我的猫。”
道一冲她甜甜喵了一嗓儿,毛茸茸的尾巴翘得老高。
姜小少主心底笑骂一声小没良心。
天子脚下,权贵扎堆的长明街,谦王倒毙在离自家不远的街口,此事一出,同时惊动三法司,震颤整座皇城。
然而动作最快的,还要数皇权直辖下的麒麟卫。
人高马大、杀气腾腾的麒麟卫一来,姜家等人的心提到嗓子眼,谦王府众人的脸色也不好看,姜刺大咧咧站在人群中央,视线不时掠过身死魂消的某人,面上寻不见应有的恐慌。
麒麟卫统领皇命在身,确定谦王护身玉符破碎,再起身,看向行凶者的眼神多了两分凝重:“通通拿下!”
“慢!”
姜刺眉眼含笑:“我可以跟你们走,放她们离开。”她转身嘱咐道:“不用担心我,什么都不用做,记住了吗?”
管家连连点头,手心攥了一把冷汗。
赵统领颇为忌惮地审视看她,看来看去,看不出有旁的端倪,若非要说些什么证明姜家出了个妖孽,大抵是此子胆大包天,生得也忒好看。
七岁的小孩,好看成这样,气度浑然天成,天生一副当主子的派头,敢对谦王爷下死手,还一剑破了明皇为爱子请来的护身符……
“你的剑呢?”
“你会看到的。”
赵统领问得憋火。
姜刺束手就擒。
镣铐加身的刹那,他强压火气侧身一瞥,心下生出离谱的念头:此子妖异,分明是被刑具拘禁,其眉间写意竟有如皇袍在身,不可一世。
旋即,他冷笑出声,为自己大逆不道、何其可笑的联想。
谦王死讯几乎赶在事发前后脚送进定北王府。
定北王两条粗黑的眉毛纠结地拧在一处,大手一掌拍在檀木茶桌,满脸匪夷所思:“姜家小儿,闯泼天的大祸!简直当老子面宰亲儿子,活腻味了?”
左右不敢置喙,世女重情重义,与姜家财神交情甚密,别说他们,便是王爷不也下令将这消息瞒得死死的?
目的就是不让她出面救那性情如火的小儿。
犯下如此大罪,世女何必去蹚那滩浑水?重情重义也不是要把自个陷入险境。
定北王一为人父,二为王府掌权者,有自己的考虑无可厚非。
“王爷,世女那里……”
“继续瞒。”
“瞒不住了!”
谋士一脚踏进门,先向定北王行礼:“王爷,世女要出府。”
“……”
明皇所定的“闭门思过”期限刚刚过去,姜刺出事的消息传进世女耳里,紧接着唐悯月欲出府去沾‘满身腥’。
定北王气得不行:“能耐得她!”
父女于中庭对峙,互不相让。
在为父的看来,他的继承人为所谓的‘挚友’顶撞明皇,就够猪油蒙了心,如今惩戒期才过,又要栽进名为“姜家小儿”的深坑,这都不能说猪油蒙心,高低得是疯魔了的程度。
“今天敢出这道门,来日遇到事,别指望老子捞你!”
他双眼圆瞪,唐悯月却不惧他,一身道袍,掷地有声:“王府之今日,在你,王府之未来,在我。论身手我不如你,论识人之术,你不如我。姜韵不凡,其女更有大气运护身,此时我不出,王府未来璀璨,少说要短三百年!”
“识人之术”四字一出,定北王眼神心虚躲闪。
“三百年一说”再出,他虎躯一震,不确定问:“三百年……你说三百年璀璨?当真?”
“真真假假,做了再说!”
“……”
她撂下话拔腿就走,以最快速度抵达朱雀大街,将一众麒麟卫堵在半路。
姜家小儿一剑向天,要紧的节骨眼,足以显出许多问题,借题也可以发挥出更多更大更吓人的问题。
但她还是来了。
这着实让赵统领感到惊讶。
多少年了,帝京少有悯月世女这般精细到极致又时常不管不顾的人物。
拱手见过后,他揶揄道:“世女好妙的心境。”
唐悯月径直越过他,定定看向成为阶下囚的小童。
姜刺想过她会来,没料到她来得这么快,两两对视,难得升起淡淡的愧疚:“姨姨,你不用这样,不用为我、为阿娘做到这份上。”
哪怕她真能回报此番相救之心。
“要来的。”
唐悯月怅然长声一叹,身子凑近,附耳道:“别怕,我家老祖宗来了。”
悬在腰侧的感应令牌隐隐发烫,定北王府真正的靠山即至,纵使她此时在麒麟卫手上抢走阿刺,也是使得的。
成熟的灵魂封藏在幼小的躯壳,姜刺熟稔她眼底的野心,知她所思所想,一手按在她手背:“不要。”
唐悯月诧异挑眉。
就近的麒麟卫轻声道:“世女,犯人押送回昭狱是陛下的旨意,您看……”
“走吧。”姜刺不再看她。
冗长的朱雀大街,人满为患,多得是想看捅破天的姜家小童究竟长什么样儿,到底是有几只眼睛几个鼻子,能当街宰了皇帝陛下的心头肉。
“阿刺——”
悯月世女上前一步。
姜刺回头看她,面露浅笑。
麒麟卫十人一队,统共百人,将凶犯围得严密——杀害谦王的小儿必须要下到昭狱,听从陛下发落。
赵统领眼里的防备与出鞘的宽刀明目张胆地亮在人前,就看是谁想不开前来送死。
【悯月姨姨。】
唐悯月面不改色地定在那,头也不回的姜刺继续与她传音:
【你看,很多人在看我了,我说过,想救人,就要被看到。摘星试开,阿娘就能见天日了。】
【姨姨,谦王暗箭伤人欺你害你,我给他一剑,你开心吗?】
这话说得。
好像杀人全是替她泄愤一样。
但这样的话术又有几人不为之暖心?他欺你害你,我便宰了他,教他再不能动你半分。
【我很厉害的。】
【莫慌。】
午后阳光洋洋洒洒渲染锦绣繁华的皇城,直到头顶再见不到光,昭狱到了。
郁郁葱葱到遮天蔽日的成片古槐树,铺垫出十足压抑的氛围,‘闲人止步’的牌子杵在百丈外,姜家的人只能眼巴巴看着树影吞没她家少主的身影,清醒过来,转身回去商定对策。
大门轰隆隆开启,昭狱显出它狰狞暗沉的真面。
姜刺拖着镣铐走在阴冷潮湿的青石板,小小年纪,细骨伶仃,恍若淤泥深处跌进来的一道光,更似腐烂身躯上飘落的洁白雪花。
迷人且致命。
明皇死了最爱的儿子,宠妃没了亲生骨肉。陛下忙着伤心,忙着安抚流泪不止的爱妃,无法前来此处观看始作俑者付出血的代价。
赵统领暗暗琢磨“生不如死”的意思,思忖于孩童而言,怎样才会生不如死。
思虑再三,他将人带往地下一层从左往右数单独的第三间牢房。
姜家主在那里。
他要为人亲女的亲眼看她阿娘生不如死。
散不尽的血腥气充斥鼻尖,隔着不短的距离,姜刺看到女子微微抬起的侧脸,又瘦了,瘦得皮包骨,映出骨头的凌厉,身上的囚衣半新不旧,人是干净的。
“阿娘!”
声音回荡在死寂的地牢,姜韵猛地闻声看去,竭力睁大眼,只看到一团模糊的光点。
“阿娘!”
“喊什么?来人!开牢门!陛下有令——”
皇令尚未从他口中全然吐出,一阵风从身畔刮过。
万籁俱寂。
时间定格。
人也定格。
如巨兽狰狞可怖的昭狱顿时成了遭剥皮抽筋的蛟。
唯一不变的,是姜刺眼底洋溢的喜色,与姜韵不可置信,随即升腾而起的浓浓担忧。
“阿刺?是阿刺吗?你怎会来此?我不是说不让你来吗?”
她伸出手去。
牢门锁链落下,门自行打开,姜刺胸腔翻腾的欢喜渐渐冷却,锐利的锋芒一闪而过,她小声道:“阿娘,你的眼睛……”
“这不重要,阿刺,我不是说过我有把握全身而退,你——”
她弯下腰来。
恰好一只小手抚上她微凉的眼皮。
“谁干的?”
“阿刺……”
“是谁伤了你的眼?”
姜韵无奈一笑,揉搓她白白软软的小脸:“你这性子可真不依不饶,伤我之人,是梨花剑派,摘星使,蒋罂。你可记好了。”
“好,记住了,等摘星试那天,我要他一双眼睛,再要他毕身修为。我来为你报仇。”
顿了顿,她喉咙晦涩:“阿娘,是不是很疼?我来晚了,下手也轻了,杀谦王算什么,我该荡平这鬼地方,拆了梨花剑派,砍了那剑骨头……”
姜韵被她一番话唬得心惊肉跳,不等多言,姜刺倏尔笑开:“没事儿,我还小,可以慢慢来。现在也挺好,现在那些人应该快要发现昭狱是我一人的了,趁摘星试未启,我先帮阿娘治眼睛。”
“阿娘吃。”
洗髓丹喂到姜韵唇边,看她咽下,姜刺一指点在对方眉心,如水轻柔的灵力不厌其烦地洗过凡人筋脉。
回来了,啾咪!(一把抱住.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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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昭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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