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星光烂漫。
姜家小童被俘押入北镇抚司昭狱的事传遍帝京,甚而向着更远之地传播。
摘星试在即,京里不安宁,而谦王一死,各方势力伪饰的太平再也装不下去,一切尽都翻到明面上来,有人欢喜有人愁。
定北王府。
定北王闲来慢饮一盏茶,眼见嫡女终于归家,粗黑的眉毛舒展开,心气也顺了:“怎么样?不让你去,你偏去,去了又怎样?还不是没能耐把人带回来?你一片好心,人家听你的吗?”
他说话阴阳怪气,唐悯月懒得理睬。
她不理睬,定北王更有话说了,茶盏放下,左手拍拍右手的银白袖口,去掸那并不存在的微尘:“老祖宗进京,为了那姜家母女,你竟然惹动那位,唐悯月,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为世女,想的当然是定北王府的锦绣前程。”
定北王听见了当没听到,鼻孔发出一声哼。
悯月世女坐在父王身侧,父女二人一时无话。
门敞开着,月光照进来,也不知身在昭狱能不能看到这轮月。
唐悯月一颗心揪起,脸色变换,定北王见不得她为外人牵肠挂肚,“那姜家小儿还算识趣,此事,你就不要管了。”
“爹。”
“……”
没头没尾的一句“爹”,喊得五大三粗的武夫心脏直跳,若非晓得他家闺女对情情爱爱无感,他都要怀疑闺女倾心那位挚友了!
不正常,太不正常!
冷不防喊他做甚?
难不成她还想劫狱?
打从几年前姐弟争夺爵位到了一隐一伤的地步,府内的气氛一直缓不上来。伤好后,唐悯月性子更冷,寻常能喊一声“父王”算是心情好,至于“爹”,这是少时亲昵的喊法。
好多年没再听到。
定北王恍惚地别开脸去看门外倾洒一地的月芒。
耳朵支棱着。
身板微僵,大气不敢喘。
悯月世女沉浸在复杂跌宕的心绪,眸光悠远,仿佛面对多年后的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你知道那孩子对我说什么吗?她说她很厉害,要我不要慌。”
她失笑,“你敢信一个七岁的孩子一本正经说这话,我竟然觉得理当如此?我看她一无畏惧地走进那片槐树林……爹,我的梦好像快要成了。”
腰侧的感应令牌放在桌上,看清令牌表面的纹路,定北王身为武夫的气息一霎外泄,直觉要听到一些了不得的内幕。
“我梦到我坐在那至尊之位,清凤朝的唐,是我唐悯月的唐。”
她眼里有光,蓦地转过脸来:“釉釉极好,曾几何时我以为我的福星会是她,如今想来,她的确是我的福星,但助我上青云、腾云海的不是她。”
身为择青长老的隔代血脉传人,唐悯月不具备修行所需的灵脉,却是被其老祖宗印证过的‘天生感应心肠’,饶是从小到大她的‘感应’十有九不准,屡屡教人啼笑皆非。
但这次,她真的感应到了。
从一个孩子冷静沉着的背影上。
感应到风雨欲来换新天!
“只看摘星试那日,她们能不能走出来……若能……”
声音渐渐低不可闻。
浅尝辄止地抒发完心里话,悯月世女收好感应令牌,撤去上面的禁绝功能,重新将其悬于腰侧,起身,双腿轻快地走了。
徒留听傻了的定北王呆呆坐在那,呼吸粗重,脸色涨红。
好半晌,他念了一句“祖宗”,朝闺女离开的方向吼道:“你怎么不早说!”
那孩子……
那孩子有那么大本事?
哎呦!
你说说,这不大水冲了龙王庙嘛,他这会再做点什么,还来得及么?
恐怕来不及了。
这是很多人达成共识的想法。
入了昭狱再想全须全尾地出来,怎么可能?除非里面的麒麟卫死光了!
然后这些人不晓得的是,此时昭狱内的麒麟卫说是活着,离死也只差一步之遥。
宫里的宠妃被丧子之痛折磨得形容憔悴,及至深夜,方才再次哭晕在榻。
“陛下,当以龙体为重啊。”
明皇抬起手制止身边人的劝慰,泛红的眼满了戾气:“赵蚬人呢?”
按照规定杀害谦王的狂傲小儿投入昭狱,负责此事的赵统领应前来禀告,然而没有。
大太监沉吟道:“可能……赵统领想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再来觐见?”
陛下碍于摘星试参试者享有的豁免权铁规,短时间内要不了杀子仇人的性命,但要姜家小儿生不如死,方法就太多了。
麒麟卫为陛下手中刀,若是懂事,今夜就该让那对母女尝尝千刀万剐的滋味。
身着龙袍的男人重重呼出一口长气,念起死去的皇儿,泪在眼眶打转:“明日,明日天一亮,你代朕去看看,看赵蚬到底有没有尽心!”
“是。”
漫漫长夜,大半座皇城都在注视巨兽般的北镇抚司。
昭狱。
灵力如星光斑斑点点汇入姜韵体内。
肥肥胖胖的橘猫‘duang’地一声落在铺就杂草的地面,浑身毛茸茸颤颤,猫头仰起,猫眼一亮,发出人声:“哇!刺刺!你在为韵韵逆天改命啊!”
逆天改命。
这词儿夸张了些。
但修行本就是逆天之路。
仙剑真灵为能留在死人躯壳,不惜豁出命去硬生生打造出一座灵基,从无到有,只为方便真灵居住,霸占这具肉身。
由此可见姜刺是不折不扣、野心勃勃的疯子,旁人说不行不可没用,偏要她自己试了才行。
而每一次的大胆尝试,成功的几率还怪高。
对自己,她百无禁忌。
对姜韵,却不能如此了。
总要温柔些,才对得起那些年日思夜想的“娘亲”。
姜韵为凡人身,没有灵脉不能修炼,甚至她筋脉较之常人更为狭窄,姜刺喂她洗髓丹,洗去凡体的沉钝污秽,又以真灵剑气打通全身筋脉,使之筋脉开阔,化作能承受更多灵气的伪灵脉。
沾一个‘伪’字,自然比不得真。
她实力有限,和妖帝太上青倨相比还有很长的距离。即便想对身边人好,也要拿准火候,否则过犹不及。
伪灵脉,足够阿娘化开丹药,达到延年益寿的目的。
说一千道一万,姜刺还是不放心地留下三道最强本源剑气,封锁姜韵眉心。
“阿娘……”
她搂着安然入睡的人不撒手。
道一啧啧两声,感叹某缺爱的真人皇假小孩又要使劲霍霍可怜的姜家主,猫身一转,尾巴轻轻摇晃,地牢凭空现出豪华的雕花拔步床。
胖橘勤勤恳恳铺床叠被。
姜刺忽然问:“我和阿娘长得像不像?”
“啊这个,嗯……”猫猫吞吞吐吐:“你没照过镜子吗?大抵是气质原因,你长得和你前世越来越像,和韵韵嘛……韵韵固然极美……”
一只猫在那扭扭捏捏,姜刺轻哼一声,抱阿娘上床,自己也乖乖躺好,锦被提到胸口,她歪头盯着人瞧了几眼,又问:“那这样呢?”
“哪样?”
道一挨着她肩膀卧下,头刚抬起,两只爪立刻捂眼,胡子笑得一颤一颤的:“你干脆变成韵韵那样得了。”
“……”
倒也不必变成缩小版的阿娘。
姜刺小手一挥,面容再度发生改变,这次变动与上次比,称得上细微。
有她的容颜特质,眼角眉梢且有姜韵的影子。
外人一看就知是亲生母女。
猫咪头摇成拨浪鼓:“我喜欢你威风霸道做人皇的样子!”
“可我喜欢阿娘,嗐,你没有阿娘,你不懂。”姜刺揽镜自观,心满意足:“就这样,睡了。”
“……”
道一怒瞪她小半刻钟,嘴里没个消停,喵呜呜喵,用脚趾猜都知道它在骂什么。
“安静。”
肥猫闭嘴,身体力行地践实了何为舔猫,做贼似地舔了刺刺头发丝,被眼清心明的姜刺一手从头撸到尾。
这回真的老实了。
地牢静悄悄,一盏闪烁三色光的精致鱼灯漂浮半空,透明罩子盖下,拘禁时空。
出窍境下,凡入阵中,皆为人偶。
昭狱,成了一人的领域。
这是姜刺入京以来,想让有心人看的第二件事。
.
果然有人看到了。
起始是内廷大太监奉皇命前往昭狱,候在外边负责抬轿的小内侍等了又等,直等到半个时辰过去,派进去多少人就折进去多少人,进是进去了,想出来,难如登天。
摆明有鬼的事儿,谁敢擅专?
消息很快送进明皇殿中,明皇请天人出面,破除诡异。
最先请的是梨花剑派,哪怕折进去不少,也没引起所谓仙门的注意。
结果,梨花剑派派去的人一头栽进去出不来。
前后去了三波,俱折戟沉沙,归元门的人也按捺不住。
天子脚下,修士享天人供奉,若连这点小事都平不了,以后怎么好意思在帝京作威作福?
归元门的人进去后,长青门与越女派的人也跟着进去。
主导摘星试的四大宗都有弟子进入昭狱,昭狱却一点动静都无。
悯月世女恭敬候在女子身侧,柔声问:“老祖宗,此事,您怎么看?”
被称呼“老祖宗”的择青长老毫无老态,一眼看去,真真是眉间藏锋的妙龄少女,但见她举目静观,面露疑惑:“一晃百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樊无生的羡红尘。”
“在修仙界樊无生名头很大,但跟她来历比起来,那点名头算不得什么。
“七门八派十二宫,人间仙山天上城。云端有高高在上的无上剑城,人间也有以言断命、修千门千道的雪妄山。
“樊无生是雪妄山山主十九师妹,百年前入花海秘境陨落,照理说,她的法器不该现于此世……”
她轻声一笑:“竟有人有魄力令樊无生的本命法器认主,这下,那座仙山怕是要动一动。”
择青长老凝神看向她数不清多少代的后辈,语气赞赏:“你赌对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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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法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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