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通的事暂且丢开放一旁，半月后离家学艺，这是板上钉钉的。
一场摘星试，成就了姜家小童，也倾覆了明皇的统治，定北王府同时扯出‘雪妄山’、‘长青门’两张虎皮，轻而易举捧嫡长女上位。
唐悯月赶下明皇自己坐上龙椅的那天，姜刺与娘亲携手到场，坐实了坊间传言。
她们母女二人能来，唐悯月喜不自胜，登基大典当日宣布皇室和姜家永结为好。
皇袍加身，春风得意，臣民俯首，转瞬间换了新天。
姜刺心生感慨：若没那所谓的天人一剑忽来，她还是令四海臣服的人皇。
可惜……
她眼帘微垂。
姜韵握着她的手：“阿刺？”
她笑笑：“阿娘，你看悯月姨姨多风光。”
如今的姜家主其实也很风光，女儿做了雪妄山白荔首徒，天资傲人，比之先天剑骨的薛凛更要夺目，归元门承诺的百倍赔偿也已到位，加之挚友摇身一变做了新皇。
说她是无冕之王也使得。
莫说凡人，就是素日高高在上的天人也要看她眼色。
因她走了肚皮的好运道。
可她知道，哪来的好运道呢？一切不过是因着阿刺选择了她。
阿刺的道不在人间，她要去往天上，凌驾九霄。
能陪她的日子，也就剩下仅有的几天。
几天的时间里，她带姜刺去了很多地方，湖心垂钓，田野里放风筝，尝过很多美食，听过一折折戏曲，夜里相依偎着看星星，有说不完的话。
但终有一别。
半月之期已至，这一天下了雨，一如姜刺来到她身边的情形。
白荔如约等在前方。
姜家富贵逼人、前程无量的小少主，被阿娘牵着手，一步步走出门。
姜韵为她系好披风的带子，指腹抚过她俏白的脸：“这一去，要好多年了。”
姜刺红了眼，“阿娘，我会回来看你的。”
“不用。”姜韵弯下腰来搂她入怀，唇瓣贴着她耳朵：“我知道，你不属于这，你能陪我这些年，我已经感恩戴德。阿刺，任何人都没资格牵绊住你的脚步，我也一样。”
“你若想我，就飞得更高，更远，天下人都需抬头仰望你的时候，阿娘自然就看见了。”
她道：“姜刺，你放胆地走，别回头。”
于是姜刺听她的，昂首挺胸，真没回头。
七岁的身量，走在风中如稚嫩的青竹，坚定不移地朝她的大道行去。
姜韵遥遥对着白荔恭行一礼。
低头的刹那，热泪溅起地面薄薄的微尘。
道一问：“刺刺，你不难过吗？”
“难过。可世间难过之事繁多，既做了决定，不如大道直行。”
选择姜韵做她的娘亲，弥补她两世以来没人疼没人爱的孤寂，长至七岁又离开，她不后悔。
因为选择也是分阶段的。
这阶段过去了。
身为姜小少主的岁月一去不复返，她选择了雪妄山，白荔来了，她就得走。
道一趴在她脑袋一声不吭，毛茸茸的尾巴垂在姜刺脊背。
她手持一把油纸伞，走到十字街口。
“师尊。”
“告别过了？”
“嗯。”
她看起来成熟了些，或者说不再时时刻刻伪装。
白荔了然：“上来。”
一柄巨剑横亘当前，姜刺不费力地站上去，清风一起，什么帝京、渡安郡，皆成昨日残梦，雨中飞花。
姜刺的心没来由地骤然收缩。
再想去看阿娘，看到的只是一片渺渺云雾。
“那只猫不错。”
“猫？”
她拽下趴在脑瓜顶装死的某橘，大献殷勤：“送给师尊？”
道一：“……”
白荔：“不要。”
还挺难伺候？
不过真要给，那也是万万不能的。
姜刺挠挠脸：“师尊，雪妄山以言改命，依您看，我娘的命，好不好？”
“……好。”
“多谢师尊！师尊真好！”
师徒二人在剑上有一搭没一搭闲聊，颜十二骑虎缀在其后。
考虑到带回山的是非一般的圣人种，这一路的行程压根不曾放慢，照着雪妄山大师姐素日做派，三天的路程，用了三个时辰。
巨剑穿行云山雾霭，被称为人间仙山的雪妄山，到了。
雪妄山，山如其名，四季飘雪。
跳下飞剑，姜刺冻得嘴唇泛紫，张开口，大有呼气成冰的态势，她如此，腿边的橘猫一身肥肉也架不住瑟瑟发抖。
白荔唇角微翘，只手开启结界，“进来。”
踏入结界，一人一猫狠吸一口凉气——怎么更冷了！
周遭光秃秃的，除了山还是山，别说人影了，鸟影都见不着！
一枚玉简抛过来，姜刺顺手接住。
“随便寻一间看得上的石屋，参悟上面的心法口诀，何时能使大雪止住，寒冬转入春，枯石作仙宫，入门试就算过了。”
“还要入门试？”
“做我弟子，自然不需入门试。但，你不想做雪妄山年轻一代的真正首席？”
“……”
太懂了。
师尊太懂她的心了。
“你来之前，排名最前的记录是二十四个时辰，姜刺，为师等你来。”
二十四个时辰……
“师——”
啧，眨眼的功夫，不仅师尊没了，走前还拐带了她的猫！
姜刺果真随便寻了间最近的石屋，玉简贴上眉心，冰凉的触感抵达额头，雪妄山不外传的秘法跃于心上。
《心之道》。
师尊初见她盯着她不错眼看时，引发的天地异象，四季轮转，便是《心之道》的威力。
讲究的是以心御万物，心动，则泰山移，沧海覆，是顶级天赋苗子才能涉猎的功法，根骨、天资稍微差上一丢丢，贸然修炼此法，轻则痴傻，重则殒命。
白荔真是看得起她。
她盘腿坐下，晦涩难懂的文字在脑海如浪翻腾。
石屋外，大雪纷飞，冷意透骨，姜刺只能一边运起灵力抵御寒意侵蚀，一边在变.态的环境下脑筋急转。
使大雪止住，寒冬转春，枯石作仙宫……
她郁闷地想，你怎么不让我立地成仙呢？我还是个孩子啊！
咬咬牙，为了挂在前面的‘雪妄山年轻一代首席’的闪亮头衔，拼了！
水镜内，七岁小童冥思苦想的画面寂静流转，雪妄山弟子们仰着脖儿议论：
“入门试考验弟子悟性以及对天道的感知能力，天资好，墨守成规，缺乏创新力的苗子也不少，看来大师伯很看好这孩子。”
“最高记录我记得是童师兄所创，童师兄破这记录的时候多少岁？”
“十二岁。”
“童师兄怎能和姜刺比？童师兄双亲皆为覆海境，生下来他就泡在灵池，耗费的资源不可估量，从小耳濡目染，起步比姜刺高多了。”
“可童师兄上限没她高。”
“不错，圣人种，还是毫无短板的天生剑心、无上灵体，以她灵脉近乎完美的开阔度，天地灵气不请自来，她才是最适合修行《心之道》的。”
“赌吗？”
“赌一万灵石！”
金袍少年骑鹤东行，途径师弟师妹们，信手扔下一精致储物袋：“赌她没我快！”
大笑而去。
“哎呀！是童师兄！”
“童师兄真豪迈！”
“那我也来赌！我相信大师伯的眼光，赌姜刺比童师兄更快！”
“我也来！”
一时洗剑溪人声迭起，充满少年人快活的气息。
望月峰上，雪妄山的山主正与七师妹下棋，其余的师姐弟们安静围观。
奈何老七是标准的臭棋篓子，打架她行，下棋？就是在自取其辱。偏偏她还爱悔棋，一连毁了七八次，自个都腻了，英气的眉皱起：“不玩了不玩了，忒没意思。”
山主沈雀星挥袖收了棋盘。
其实他的心也不在棋局上。
忍了又忍，愣是连个鬼动静都没有，老七仰天长叹：“磨磨唧唧的，有完没完？想看，那就大大方方看！大师姐不信那劳什子预知梦，比起天道示警，我信大师姐！我倒要看看，这让她牵肠挂肚念念不忘的小徒，到底是什么鬼德行！”
她端起石桌上的凉茶泼在半空，一面清晰照人的琉璃镜蓦地显现。
琉璃镜中的人在发呆。
姜刺持续发呆已经有好一会了，头发快想秃了，也悟不出那法门，满心烦躁地抓抓脑袋，蹭地站起，出门透透气。
走了不到半刻钟，路遇一石碑，瞧见上面的刻字，她身子一抖，狠狠被刺激到——
第一：童炫，二十四时辰。
再往下，她根本懒得去看。
回去！
就不信了，三世为人，拿不下一个首席，她也别做白荔的徒弟了，丢人！
老七眼里的烦躁慢慢褪去，满心满眼一张巴掌大气鼓鼓的小脸，好家伙，她以为她是雪妄山最看脸的人，没想到啊，大师姐她……
大师姐才是看脸的高手。
瞧瞧，都把什么人领进来了。
预知梦里大师姐甘为爱徒自断道途，爱徒七岁就长这样，再大些，那不得迷死人？
“你们说，天道预警是不是为了告诫咱们做人不能太看脸，太看脸，迷了心窍，鬼知道能做出什么事来？”
“……”
“七师姐，你少说两句吧！”
“为什么要少说？长得好看，还不让人说，我——”她身形一僵，陡然回过味来，转身，果然看到整座雪妄山最狂妄的女人站在七步外。
她讪讪道：“大、大师姐。”
白荔“嗯”了一声，不紧不慢走过来，清湛湛的眸子看向琉璃镜：“我徒弟好看吗？”
“好看。”
“下赌注吧，赌她能不能在六个时辰内完成入门试。”
“六个时辰！？”
“不是说好二十四个时辰吗？”
白荔坐在石桌，以手支颐，风雪不敢漫过她的身，“我改主意了，既然预知梦里我愿为她舍生忘死，天道都要大费周章因她敲响警钟，如此惊绝天赋，六个时辰，够了。”
六个时辰怎么会够呢？
师弟师妹们不禁同情起身在结界里的师侄，快准狠地押了不能。
能的话，说明大师姐一如既往目光如炬，从不出错。而他们输了，顶多损失一些玩意。图开心的事，无伤大雅。
姜刺还不知道那么多的人为她起了赌兴，她直挺挺躺在石床，人在仙山，以心悟道，梦回当年。
“陛下！庆国降了！”
“恭喜陛下——
“虔天大陆十三国大一统，尽是陛下之功！”
庆国国君出城归降，十三国大一统，盖世伟业已成，的确称得上可喜可贺。
美中不足的是，她的人皇之路被斩，她囚禁剑中，做了剑灵。
她不甘心只做剑灵。
这梦不好。
她眉毛一皱，复慢慢舒展：这嚣张的寒冬，该如何驱散？
“你是唯一啊，你灵魂闪闪发光，是刺破黑暗的最强利剑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
我知道你是为我而来，我们有同样的目标，同样的敌人。
意识沉入更深之处。
渡安郡平安巷一阵婴孩的啼哭声，几经风雨，她有了阿娘。
阿娘望向她的那双眼，藏着春天。
原来春天在这里。
炽烈的爱意由心而出，蓬勃如新生的朝阳，伴随《心之道》的运转，大雪终停。
“姜刺，你今日拜我为师，来日，我可为你不惜一切斩断因果。”
心尖的暖意仍在勃发，睡梦中，她唇角微扬，这一世，她不再孤独，她有同类，有至亲，有愿为她斩不平的师尊。
漫漫长路，纵崎岖难行，也不再是一人摸黑前往。
我不再是那个可怜的我。
那春天为何不能再绚丽一点呢？
让花为我开吧。
山脚的石缝一朵迎春花硬着头皮拼命绽放。
她默念道：我为人皇，我之寝宫即为琼楼玉宇，煌煌仙宫。
心之道继续蔓延。
枯石作金玉，拔地而起一座座金碧辉煌、仙气缥缈的宫殿。
我还要成为最强最强，最强的那个，天命之子算哪根葱？我必做遨游万界，手掌权势，说一不二的人皇！
咔嚓——
连续三道天雷劈下，劈得结界颤动。
白荔轻轻眨眼。
“好心气。”
“阿刺。”
“来。”
她一字“来”，言出法随，姜刺从梦中苏醒，再睁眼，人已经站在她面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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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心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