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建宁十八年正月,太宗崩,遵遗旨,敕谕天下:宗亲百官持服二十七日释服,民间婚嫁不禁,勿惊百姓。
日光暗淡,微弱的几丝光影被侯府高墙牢牢遮挡。闱庭深院灰蒙阴沉,游廊檐下一片殷红,喜绸随风浮动,阖府寂静无声。
跨过垂花门,迎面撞上几个咧嘴大笑的小厮,这些人愣了一瞬,随即争先恐后弯腰行礼。为首的人急忙将手中精巧贵气大红灯笼裹进粗布灰衣里,却不知忽然想起什么,浑浊眼珠转了转,脸上的惶恐顿时消得一干二净,欲言又止地咳了两声,挺直了腰杆懒散开口:
“见过夫人——”
声如蚊蚋,妖声怪气。
人群响起三两句低语,继而慢悠悠散开。窦明昭对两侧种种打量视若无睹,神色不变从容前行。只是她不予理睬,却有人顺着杆子往上爬。
“你说这昨个儿还穿着诰命服入朝随祭,今儿就要成下堂妇了,看来这富贵命真是强求不得,太子妃当不成,侯夫人也要丢了。”
“那可是长公主,新帝的亲妹妹,破落户拿什么比?要不然咱们府上也不会如此着急忙慌,宫里可是昨儿才除服!”
这些意有所指的话随风过耳,窦明昭付之一笑,她伸手握住身旁人,使了一两分力扒开承影紧紧攥住的拳头,“文雅之人,少一些打打杀杀的举动。”
承影皱眉,满眼疑惑。
“秋后蚂蚱,不必在意,做好你该做的事。”
承影舒展眉目,点头道:“姑娘放心,确保万无一失。”
姑娘……窦明昭微怔,“你这称呼叫得早了些。”
面色红润的姑娘立刻抬头看她,窦明昭却笑了笑:“甚得我心。”
只是她三年没有听过这个称呼,一时间有些恍惚。
太子遇害身亡,尸骨无存,先帝为示恩宠另行赐婚。
皇恩浩荡,只不过这开国功臣,钟鸣鼎食之家,里子却早已**不堪。
如今先帝驾崩归西……窦明昭神色微变,似笑非笑看向这一路亭台楼阁皆挂满的红绸。
云善堂近在眼前,她收回思绪,余光一扫掠过院内摆放的诸多名贵物件,金银佛像玉石玛瑙中夹杂着名家字画珍奇古玩。
送礼之人倒是比去年多上不少,窦明昭笑笑,摆出一副往日的温柔样子,缓步踏入云善堂。
堂内林家宗亲吵吵嚷嚷,欢笑声快掀翻屋顶,只是窦明昭甫一进门就安静下来,或冷漠或讥讽的眼神射向她,又在下一瞬嘈杂起来。
多了些低语,夹杂着几人恍然大悟的惊奇声。
窦明昭置若罔闻,从容上前行礼。
“见过母亲——”
檀香缭绕,高堂上的老妇人慈眉善目,手中盘佛珠,闻言只是微微抬起眼皮,声色沙哑,“来得这么迟也就罢了,云淮呢?我老婆子的寿辰竟连孙子的面都见不上?”
窦明昭淡声回道:“云淮大病初愈,恐将病气过给母亲,过几日儿媳定带云淮向母亲赔罪。”
周氏居高临下轻轻一笑,闭上眼盘动佛珠:“云淮是我永信侯府的嫡长孙,身份尊贵,不能出丝毫差错,你当娘的照顾不好孩子,便对不上侯府夫人的名头。你是聪明人,不必我多说也能明白该如何行事。可你若是不听我这个老人所言,闹大丢了面子可就得不偿失了。”
窦明昭轻声笑笑,“母亲说得是,若是闹大丢了侯府面子就得不偿失了。”
“你——”
“侯爷长公主到——”
周氏双眼猛地放亮,堂内众人纷纷站起来让出中间的道路,窦明昭回首望去,与来人遥遥相视。
停在门前的二人衣衫华贵,男俊女美,浓情蜜意宛若一对俪人。
林少宣面如月下冷霜,只是精明锐利的一双目生生破了这一番相貌。他携人缓步上前,神色冷谈眼中却隐隐藏着窥视。
“难为平德长公主想着我老婆子的寿辰,一大早地来赴咱们侯府的家宴。”
周氏眉开眼笑,亲亲热热地挽着平德长公主的臂膀,“还没多谢公主替我告假,多亏公主体谅我这把老骨头跪不住。公主就当这是自己的家。说起来咱们侯府与太后娘娘本就连着亲,如今也算是喜上加喜了。”
语毕,周氏又转身看向窦明昭,变脸戏法似的冷下一张脸:“你这个做表嫂的能侍候一天就好好侍候一天,莫让旁人看了笑话。”
窦明昭没去探究这八竿子打不上的表亲关系,按规矩向一旁穿着华服的女子见礼。
平德长公主昂着下巴瞥了一眼窦明昭,又继续跟老夫人嬉笑。
“母后也想着您呢,今儿是给您过寿,您当我平常小辈就好,千万不要讲那些生分的规矩。”
“好好!都听你的!”
周氏喜笑颜开,挽着平德长公主招呼众人落座。
“长公主与侯爷都到了,那咱们就开宴。”
话音刚落,数十个貌美丫鬟敛息屏气地捧着用具进来,各色膳食流水一般摆放在紫檀木桌上,声势浩大的排场任谁见了都要说一句富贵荣华。
席上推杯换盏把酒言欢,奉承寒暄久久不停,窦明昭只一心用膳,忽略那道灼热的目光,也不理会那亲如一家的三人,小酌几口等着风波到来。
“不好了!”
一穿着红裳的丫鬟突然跑到堂前,脸色惨白扑通一声跪下,惊恐道:“不好了!不好了!”
欢声笑语戛然而止,周氏菩萨一般的面容骤变,拧眉发狠道:“天捅破了不成?谁教的规矩,慌慌张张口无遮拦,拖下去掌嘴!”
“老夫人恕罪!老夫人恕罪!”丫鬟砰砰砰接连不断磕头,几丝血迹落下,丫鬟硬撑着辩驳:“是、是老夫人供在佛堂里的佛像裂、裂了!”
“你说什么!”
周氏猛地站起来,攥紧佛珠,眉头皱成川字,眼中的怒火化为实质狠狠刺向报信的丫鬟。
“半个时辰前我还好好地上过香,好端端的怎么会裂了?你这个小贱人怎么侍候的佛祖!”
不染一丝尘埃的地面沾上越来越多的血迹,周氏转着佛珠,轻声开口:“来人,将这婢女拖下去乱棍打死。”
尖声大叫的婢女被人堵上嘴,堂内无人出声,窦明昭扯住承影,余光看向皱着眉头的平德长公主。
平德虚虚挽着周氏,“老妇人何必动怒,今日大喜本不该见血,不如留她一条性命,让她每日为您抄写佛经如何?”
“那便饶她一命。”周氏摸了摸佛珠,正欲起身前往佛堂查看,平德却拽住她的衣角,“这般不吉利的事,您怎能赶上去看?岂不平白惹了晦气。”
永信侯府的老夫人一心向佛,这在邺京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堂中众人遇上这事都暗叹倒霉,只道这位老夫人千万别拿着他们撒气。
“可不得了喽!”突有一人叹道:“佛像裂了……岂不是说有灾?”
周氏的脸越来越黑,又有人出来打圆场:“也或许……这佛像是为老夫人挡灾了?”
毫不遮掩的目光瞥向她,窦明昭举杯遥敬来人。平德略有得意的笑意顿住,当即附和道:“依晚辈看正是如此,定是有那小人想要害您。”
她轻轻抚了抚肚子,见周氏眼底的乌青,趁热打铁道:“也不知怎的,晚辈说句忌讳的话,这三年您的脸色越发不好,从前还没什么,这几日越发明显,难不成……”
话语未尽,周氏想起这几日的寝食难安,怒气攀上顶峰。她正欲开口,外头却突然有小丫鬟喊道:“怀慈大师!是怀慈大师来了!”
霎时间,周氏面色转怒为喜,忙道快请。
“阿弥陀佛……”
来人慈眉善目,一身破旧袈裟,双手合十,经过窦明昭身旁时微不可查一顿,又径直走向周氏。
“多年不见,老夫人近来可好?”
还未等周氏寒暄一二,怀慈便自问自答道:“不好。”
周氏微怔,呐呐道:“不好?怎会不好?”
林少宣一一看向堂内众人,脚步一转走向怀慈。林侯风姿出众,年少袭爵稳重自持邺京皆知,便是此刻,也不过是面上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焦急,眉头微微皱起,不急不缓开口:“可是母亲身子抱恙?来人,拿本侯的帖子去请太医。”
“侯爷无需担忧,老夫人与老衲交情颇深,老衲今日正是为了老夫人前来。”
“对对。”周氏脸色一缓,叹道:“我佛慈悲,有怀慈大师在,我老婆子一定安然无恙。”
怀慈笑了笑,不紧不慢地绕着周氏走了几圈,问了周氏的生辰八字,掐指一算,随即让人送上笔墨纸砚,一气呵成写下几个字。
平德长公主眼中有些得意,隐晦地看向窦明昭,窦明昭并不应和,站在人群之外,静静地等待这场闹剧结束。
“大师……这是何意?”
周氏不得其解,堂内其余人也伸长了脖子,想要一探究竟。
“老夫人近来可是不得安眠?且身边有违和之事发生?若老衲所猜不错,种种举动皆是表明夫人与此人相克。”
周氏闻言宛若一道疾风冲上前,扔了佛珠死死抓着那张薄纸,高声喊着上面的生辰八字。
“壬辰年、丙午月、甲子日、壬申时……查、去查!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小贱人!”
周氏气急败坏,失了风度一样将纸撕得粉碎,养尊处优的发白指节来回搓动,站在她身侧的林少宣却无动于衷,周氏忙抓住他的胳膊:“我儿这是怎么了?快去查啊!”
林少宣却抬头看向平德长公主,见她眼含笑意,又转头看向结发妻子。
窦明昭并不看他。
林少宣松开母亲的手,眼似寒冰,冷声开口:“母亲,那是云淮的生辰八字。”
“你说谁?”周氏愣住,她转头看向怀慈大师,不可置信道:“大师会不会算错了……云淮,云淮是我唯一的孙子,是我们永信侯府的嫡长孙,这可是我唯一的孙子!”
怀慈摇头叹道:“老夫人与老衲相识二十年,自然知道老衲从未出错,的确是府上的小公子。”
“这、这……”周氏颤颤巍巍回到座椅,伺候的丫鬟小心翼翼建起佛珠奉上,堂中人一声不吭,满是寂静,只听见佛珠盘动,风吹绸响。
良久,周氏忽然站起来,像是下定了决心,闭着眼咬牙开口:“不要了!都不要了!让云淮——”
“不可!”
林少宣闭眼冷声发难:“妖僧之言不可信,人人道大师慈悲心怀,可大师的慈悲心,便是挑拨祖孙对立吗!本侯的儿子容不得别人置喙!”
“你!”
周氏眼中含怒,平德长公主目露凶光,窦明昭打量一圈,忽然笑了笑。
怀慈眉目慈善,自顾自解释道:“贵府小公子的确与老夫人命途相克,长此以往必有一人身陷囹圄。出家人不打诳语,实在是小公子与贵府无缘。”
“佛像裂纹可是人为,母亲不得安眠也可是人为,就凭这两点和一个虚无缥缈的秃驴批命便不要亲子,整个邺京也没有这样的荒唐事,儿子丢不起这个脸!云淮是我的儿子,今日谁敢动他!”林少宣饱含失望的眼神看向平德,四目相对,他却无丝毫退意。
“你!”周氏一脸悲痛,“你为了一个女人的儿子,竟要置为娘于不顾!”
“这事与明昭无关。”他转头看着窦明昭,一步步走过去。
林少宣在她面前止步,窦明昭一脸平静,看着眼前这人压抑着愤怒的双眼。
“明昭,我断不会让云淮陷入如此境地。”
真是好一个有担当的丈夫,好一个有担当的父亲。
平德长公主目光灼灼,周氏捶足顿胸,旁人伸长了脖子,视线交汇之处,窦明昭上前一步凑到林少宣耳边,好似恩爱夫妻之间的耳语。
“林少宣,戏过了头,可就不好收场了。今日种种,你应是比我清楚。”
眼前人身形微动,窦明昭后撤,对着这张俊秀面容轻蔑笑了笑。
“和离——”
她推开林少宣,神色肃然:“母亲既然相信这等言论,为母亲安心,我愿替云淮尽这最后孝道,带云淮归家。”
“从此之后,云淮入我窦家族谱,随母姓,为窦云淮。”
感谢阅读~求求收藏~(*^O^*)~
另:
本文架空,官制仿明,有改动。部分诏令事件有原型,人物无原型。
非养崽文,孩子有一定的出场但占比不大。
女非男处,男主自始至终都没有旁人,名义上的也没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和离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