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
周氏笑了,刻薄的脸上挤出三分讽刺的笑意,好似听见什么稀奇事。
“我们永信侯府不要的女人,向来只有休妻,哪来的脸面提和离?”
“咱们大雍建国至今四十八年,满朝勋贵哪有一个和离妇?你生下的儿子要克死我,你还想要个好名声?”
窦明昭冷声道:“孝为先,母亲相信这等荒谬言论,我与云淮愿意为母亲退步。然自我嫁进林家从未有过一丝错处,单凭这子虚乌有便想定罪,纵使闹上太极殿您也没有道理。”
“你!”
窦明昭又言:“我与侯爷是先帝赐婚,金口玉言,母亲想要休我,究竟是对谁心存怨言?”
“岂有此理!我说那小畜生要害我就是要害我,哪有说长辈过错的道理?今日我偏要让我儿休了你。”
“母亲!”
“少宣住嘴!”
眼见这闹剧越来越大,怀慈终于慢悠悠开口:“诸位施主莫要着急,容老衲把话说完。小公子与老夫人合则两败,分则两胜,二位都是有大造化之人,并无谁害谁一说。”
他的声音忽然改变,悠远绵长似从天边而来,“小公子是有福之人,可惜……时也、命也。”
“大师所言当真?”
周氏茫然看向四周,身旁的平德长公主面露惊讶之色,眉头轻轻皱起。
怀慈都当看不见,不紧不慢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窦明昭轻笑一声,目光灼灼盯着林少宣,干脆利落道:“今日林家宗亲皆在,正好了结此事,写和离书,族谱除名,告知官府。”
“明昭——”
林少宣侧身避着平德,他看向窦明昭,眉目间些许落寞。半晌,无人回应,他闭上眼认命一般,低声道:“写,窦姑娘,我放你归家。”
玉盘珍馐变残羹冷饭,寿宴大喜成和离散子。林氏辈分最大的叔公今日本是前来贺喜,谁道竟半路成了和离证人。
“如此,在下便不打扰各位团聚了。”
窦明昭拿起和离书,眼睫轻抬见堂内众人神色各异,她不动声色笑笑,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熟悉的背影渐渐远离,直至消失。林少宣收回脸上的失落,瞬间换上平日的冷面,只眼中带着几分让人琢磨不透情绪。
平德长公主上前挽住林少宣,毫不理睬旁人的目光,戏谑道:“怎么?她在你身边三年,你当真喜欢上她了。”
“和离之后,她恐难再嫁,终究是你我连累她。”林少宣淡声解释,“先帝乱点鸳鸯,与她无关。你如此下手,太过狠毒。”
“行了,别替她找补,和她无关难不成和你有关?”平德笑了笑,“况且,有些事非我所做,想来老天也认为她非你良缘。我也没那么狠毒,不会对她下死手。”
林少宣并不言语,神色依旧冷淡,他扶着平德落座,却有一人急匆匆地跑来,“圣旨到——侯爷夫人快去前厅接旨!”
“这……圣旨?”
周氏茫然,她转了转佛珠,见平德长公主微微扬起的嘴角,恍然大悟——是赐婚圣旨。
周氏忙让人开正门摆香案,拉着林少宣带着一群人急匆匆往前院去。平德落后几步,斜了一眼怀慈,怪声怪气道:“本公主可没交代过什么‘分则两胜’,您这么自作主张,还弄上些江湖骗术……真是慈悲为怀呢!”
“阿弥陀佛——”
怀慈没有理会平德长公主的嘲讽,慢悠悠道:“公主不过是想让老夫人舍了孙儿,将人赶出去罢了,老衲已经做到,至于其他,就当老衲日行一善。”
“你!”
“公主答应的香油钱莫要忘记,公主放心,届时您乐善好施的名头定会传遍整个邺京。”
语毕,怀慈又道“阿弥陀佛”,大步跨出门去。
“你这秃驴!”
平德愤愤不平,她听着前院热闹的声音,这才忍着没有发怒。
“罢了,大喜的日子本宫不与他计较。”
“窦明昭……敢抢我看上的人,鸠占鹊巢三年,本公主不杀你,却也绝不会让你好过。”
前院,周氏看着儿子接过赐婚圣旨,又使眼色让丫鬟递上银子,好声好气将传旨太监送走,这才附上一层担忧之色,略带几分惶恐拉着林少宣。
“我的儿,咱们是否张扬了些。”
周氏看着满院红绸,低声说道:“虽说先帝爷仁慈,让咱们跟着以日代月守国丧,可昨日才除服,登基大典都未举行,这赐婚圣旨就赐了下来,更别说这圣旨上的日子——一个月后啊……这、这是否太近了些。”
林少宣摩挲着圣旨,不急不缓安抚母亲:“虽说遗诏并未提及继位之人,可立嫡立长,陛下已于灵前继位,登基大典也近在眼前,皇位还能拱手让人不成?”
“再者今上与先帝不合,长公主年岁不小,拖不得了,她又是新帝一母同胞的亲妹,无碍。”
“如此说来,此事越快越好。”周氏放了心,盘着佛珠满脸欣喜:“咱们这侯爵不是世袭,传到你这已经是最后一代。你祖父和父亲又去得早,咱们早与开国那些勋贵没了联系。幸好长公主看上了你,将来生个男孩,陛下还能看着自己的亲外甥没有爵位不成?甚好甚好。”
周氏越想越乐,当即道:“快,弄些鞭炮放一放,阖府上下赏三个月的赏钱!”
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声音穿透墙壁过亭台楼阁,窦明昭听着这声有些讶然,轻声叹道:“这位新帝倒是对亲妹上心。”
她不再理会外界喧嚣迈进院子,院中两侧放满嫁妆箱箧,一切妥当,窦明昭点点头,转头进了内室。
卧房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一丝生活过的气息。
临窗的榻上坐着个唇红齿白的小娃娃,珠帘碰撞声响起,正低头摆弄九连环的孩子突然抬头,一下子扔了九连环,朝着窦明昭张开双手。
“阿娘!”
窦明昭张开双臂抱着儿子坐下,捡起一旁的九连环塞到他手中,轻声道:“窦云淮,咱们要回家了。”
怀中的孩子睁着懵懂的双眼,见娘亲一直看着自己,林云淮疑惑道:“窦云淮?阿娘,谁是窦云淮?是云淮要改名了吗?”
“是啊。”窦明昭捏了捏儿子柔软的小脸,正经道:“以后云淮随阿娘的姓,跟阿娘一样,改为窦云淮,云淮觉得呢?”
“云淮喜欢!”
话音刚落,窦云淮就毫不迟疑惊呼起来。温热的小身子紧紧贴着明昭,一本正经开口:“这样我就是和阿娘最亲最亲的人了!”
两岁的孩子什么都不懂,窦明昭轻轻抚摸稚子额发,“咱们要离开侯府了。”窦明昭轻声告诉孩子:“离开你的父亲,祖母,永远的离开这。”她顿了顿,又继续道:“也许你与你父亲永远不会再见面,云淮懂吗?”
窦云淮有些不明白,可即使这样,他还是点了点头,小声地问:“那阿娘永远都和我在一起吗?”
窦明昭失笑:“在你长大之前,阿娘永远都和你在一起。”
“那咱们以后住在哪里?”窦云淮声音大得很,言语中还带着几分好奇。
窦明昭看着儿子亮晶晶眼睛笑道:“回阿娘的家,回窦家。”
院内搬东西声音逐渐消失,承影步履匆匆进了内室:“姑娘,咱们可以走了。”
窦明昭微微一笑,牵着云淮,一行人毫不留恋地离开这座住了三年的院子。
将近正午,总算有些灼目的日光透过云层,满府的红绸在日光折射下更为耀眼,许是过了明路,府内的摆设更加大胆,恨不得一草一木都添上喜字。
闻讯赶来的下人围在一起窃窃私语,嘲弄讥笑遮掩不住地散播。窦明昭不为所动,身后跟着的众人同样没有施舍给这群人眼神。
窦府出来的人,哪怕只是个寻常丫鬟小厮,也都是从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的,一行人淡漠的神色泛着冷意,周围看热闹的人不知何时突然噤了声,遮遮掩掩耳语几句,不约而同沉默下来。
“明昭!”
外门近在咫尺,身后穷追不舍,窦明昭停下脚步,转头冷眼看向林少宣。
她摸了摸云淮的脑袋以示安抚,轻声吩咐:“先带着云淮上车。”
“云淮——”
窦明昭侧身挡住林少宣的视线:“侯爷自重。”
“明昭……”林少宣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你在怪我。”
“侯爷——”
窦明昭示意林少宣看向满地的红纸:“今日永信侯府鞭炮锣鼓齐天,是大喜,你我和离一事想必此刻已传遍邺京,侯爷再与旧人产生纠葛,是否有些不顾皇室颜面?”
“你还是那么牙尖嘴利,从来不会向我服软。”
“林少宣——”窦明昭懒得再演:“你我已经和离,你还要演戏,怎么?长公主面前没演够?”
“你在说什么?”林少宣歪头一笑,像是不解其意。
窦明昭不得不感叹,上苍给了这人一副好面貌。若是换了个人在她面前几次三番装傻,她怕是早已挥出拳头。
“明昭,你和云淮,迟早会回来。”林少宣一脸平静,胸有成竹。
“只怕在那之前,你已阴沟翻船。”窦明昭展颜一笑,又迅速冷下脸来转身离去,不再理会背后那道灼热的视线。
窦明昭上了马车,见云淮脸上没什么异样的神色这才放下心抱着他说笑。
车帘随风吹起,余光一瞥,街巷角落挤满各式衣裳的家丁。鞭声响彻天街,马车越过各家府邸驶向朱雀大街,鞭声似乎弱下来,人声鼎沸,叫卖声不绝于耳,马蹄声混在其中如清风细雨。
下一刻,犹如风雷起,骤雨密集,阵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地而来。
窦明昭侧身掀开车帘一角,只见远处有数个身着轻甲脸覆面具的青壮男子,背上皆插着特制龙凤红旗,小心谨慎围着中间的男子纵马前行。那男子浑身上下遮挡严实,只能瞧见一双锐利冷淡的丹凤眼。
窦明昭远远望着那双眼睛,似曾相识,又好似截然不同。
下一瞬,男子抬眼相望,像是察觉她的视线,窦明昭放下车帘,任光影掠过,与其隔帘相望。
马蹄声远离,窦明昭掀开帘子,微微侧身让承影靠过来,“这是哪边的人?”
承影视线仔细扫过几人:“软甲、佩剑,马具、皆是寻常兵将的东西,看不出是哪边的人。不过中间那人既能发现姑娘的视线,想来不是无名小卒。”
窦明昭看了看天色,今日有朝会,这个时辰还未散朝。
“回府后找周叔,让他多派些人到宫门外候着。”
见阿娘不苟言笑蹙眉思索,窦云淮乖乖坐好,悄悄摆弄手中的九连环,直到马车停下,窦云淮扔了九连环转身抱着阿娘,大声地喊:“阿娘,到家了!”
耳边笑声清脆,窦明昭回了神,种种思绪抛之脑后,用力牵着窦云淮归家。
窦府大门敞开,两侧候着的仆从皆面带喜色,只有一站在中央身形高挑的年轻妇人不同,戴满金玉的双手插在腰间,一张倾城夺目貌光彩耀人,此刻正满脸凶气盯着马车。
“哟!大姑娘还知道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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