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宫里却一片冰凉冷寂。帝王万寿宴当夜遇刺,朝野哗然,宫中人人自危,连夜晚御花园里取暖慰藉的野鸳鸯都消失不见,生怕惹上杀身之祸,落得一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窦明昭摆弄着棋盘,清脆玉珠碰撞,珠帘掀起,她依旧看着棋局,不急不慢道:“如何?”
承影快步入内,将殿内众人打发干净,低声道:“攀扯几位王爷的不多,大臣们都说是前朝余孽。”
“前朝余孽?”
窦明昭放下棋子,眼中略过一丝好笑,“自开国以来,一出事便攀扯前朝余孽,恨不得将自己人身上的嫌疑丢个干净。”
她手指轻点棋盘,问道:“几位王爷呢?”
“已陆续入宫。”承影道。
“阴暗角落的细小虫蛇可没那么容易清理干净。”窦明昭打量着眼前这副棋局,争锋相对,旗鼓相当,看不出输赢。
并未再出手,她看向窗外晴朗的日光,轻声问道:“什么时候?”
承影回道:“快要到了。”
片刻后,一道青色衣衫的身影缓缓步入殿内。
纪慕灵目不斜视,小心谨慎看着地面,像是对这座內宫之中最为富丽的宫殿没有丝毫兴趣。
瞥到凤座下的台子,纪慕灵规规矩矩跪下行礼。
“臣女纪慕灵参见皇后娘娘——”
无人应答,纪慕灵微讶,正欲再次拜见,忽听一侧传来声响。
“本宫在这,纪姑娘怎么对着一个空位置参拜起来?”
纪慕灵下意识转身,便瞧见珠帘后西窗旁,有着一坐一站两道身影。
她快步走过去,正要请罪,却被一双带着暖意的手扶起。
窦明昭真情实意笑笑,“这儿没有旁人,不必拘礼,坐。”
纪慕灵看着面前的棋盘,倒是没有一丝慌张,微微俯身行礼后规矩坐下。
一身青碧色的窄袖深衣,虽然布料上乘,上面还隐隐绣着花纹,可若是稍微离得远些,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耳坠也只是一对珍珠,乌黑的发髻上只零星插着几支低调的簪子,除了难以掩盖的绝色容貌,一身打扮放在宫女堆里也毫不违和。
窦明昭无奈笑笑,眼前这姑娘如此打扮,这番避之不及的样子,倒是让她哭笑不得。
窦明昭没有解释,只道:“陪本宫下一局。”
纪慕灵微怔,窦明昭一手轻点了点棋盘,强调道:“就接着这一局下。”
纪慕灵看着面前这一副厮杀过半的棋局,两方旗鼓相当,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之势。
窦明昭道:“纪姑娘请。”
纪慕灵没有犹豫,手执黑棋,毫不迟疑落子。
“吧嗒”一声,窦明昭看向意料之中的落子处,“落子无悔,纪姑娘当真要下这?”
“落子无悔,娘娘放心。”纪慕灵平静道。
日光渐移,除落子音外,殿内再无响动。
倏然,一阵强有力的脚步声响起,纪慕灵一惊,手中的棋子瞬间掉落。
眼看着棋子就要落在意料之外的地方,纪慕灵惊呼出声,面前却忽然出现一只修长如玉的手。
乌黑的棋子被莹白的手指夹住,纪慕灵微怔,抬头看向微微笑着的皇后娘娘。
“落子无悔,姑娘该当心才是。”窦明昭将棋子放在纪慕灵手中,朗声道:“继续。”
纪慕灵握着棋子,眼神躲避,与刚刚平静淡定的姑娘判若两人。
窦明昭眼中暗含探究,待进殿的脚步声靠近,她微微转头,瞧着那道修长挺拔明显是个男人的身影。
身影越来越近,珠帘拨开,露出一身紫色衣袍的岳坚。
耳边是极为明显的呼吸声,窦明昭探头看去,眼前的姑娘长叹一口气,顿时松懈下来。
“启禀皇后娘娘,陛下新得了不少新奇的玩意,特令奴婢送来。”岳坚躬身行礼,呈上一指甲盖厚度的册子。
“劳烦公公,替本宫谢过陛下。”窦明昭接过册子,粗略翻了翻,都是些好东西。
岳坚颔首,目不斜视,缓缓退出去,仿佛对皇后娘娘面前的姑娘没有丝毫好奇。
“娘娘,该您了。”
窦明昭将册子放在一边,看着面前恢复从容的姑娘。
一时之间,殿内又恢复刚刚的宁静。
良久,纪慕灵盯着棋盘默不作响,一手握拳,又倏然松开,平静道:“臣女输了。”
“自损一千,杀敌八百。”窦明昭扔了棋子,轻笑道:“虽然是输,但输得漂亮。棋下得不错,这些年的美名倒是没有虚传。”
“臣女惶恐,娘娘珠玉在前,臣女那些虚名不过京中讹传。”纪慕灵眉目低垂,诚惶诚恐道。
窦明昭认真道:“本宫二十有一,长你六岁,何必自谦?”
眼前的姑娘微微笑起,只是到底有所顾忌,心中有事压着,笑容转瞬即逝。
纪慕灵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小心试探:“臣女多谢娘娘夸赞,只是不知,今日娘娘令臣女入宫所为何事?”
“不过是本宫近些日子听到一句好诗,请姑娘鉴赏一二。”窦明昭温和笑笑,轻声开口:“厌浥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
“娘娘恕罪!”
纪慕灵大惊失色急忙跪下,却被站在一侧的侍女一把提起。
承影拽着衣领将人提起来,不由分说将人按在椅子上。
“坐好。”
“怕什么?抬起头来。”窦明昭轻笑,“本宫不过说了句诗,为何请罪?”
纪慕灵手心冒汗,看向她的目光依旧柔和,她却觉得如坐针毡,不堪重负。她欲跪下解释,身后臂膀却牢牢压着她,令她动弹不得。
“《诗经·行露》,此诗从古至今,聚讼纷纭,不知纪姑娘如何看待?”窦明昭淡淡一笑:“但说无妨,本宫这里断不会大兴文字狱。”
良久,纪慕灵稳住心神,斟酌开嗓:“还请娘娘恕罪,臣女上月于灵山寺上香,将此句写在红绸系在院中那棵百年大树上,只此一句,臣女只想躲避婚事,诗中其余几句臣女分毫不敢提及,绝无冒犯陛下娘娘之意。”
窦明昭道:“躲避婚事?”
纪慕灵直言不讳:“臣女此生不愿嫁入,无论王孙贵胄还是贩夫走卒。”
窦明昭看着面前的姑娘,“你可想好了?”
纪慕灵没有丝毫迟疑,斩钉截铁道:“臣女此生,绝不委身任何男子。”
“流言蜚语传遍邺京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至于父母双亲……”纪慕灵眼中漫上些许自嘲,“娘娘想必已然看出臣女父母的心思,既然如此,臣女又何须顾忌?”
“终身不嫁,你那父母断断容不下你,届时你待如何?”窦明昭道。
纪慕灵闻言轻声笑笑,两眼盛满光芒,平心静气道:“届时,臣女便是身染恶疾之人,只会挪去庄子上了此残生。”
“乡下庄子可不好逃出来。”窦明昭轻笑,吩咐承影:“去找找前些年母后送的十二花神簪。”窦明昭话说一半,她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姑娘,“就拿那只梅花簪子。”
“娘娘!臣女不愿——”
“怕什么?”窦明昭莞尔一笑,“本宫喜欢你,欲助你一臂之力罢了。”
纪慕灵微怔,窦明昭挑眉笑道:“不信?”
“不。”纪慕灵摇摇头,“娘娘愿助臣女,是臣女几世修来的福气,只是臣女如此微不足道,如何受得起娘娘这样偏爱。”
“本宫说你受得,你便受得起。”
言语间承影已拿出发簪,窦明昭接过,微微俯身贴近年轻的姑娘,不容拒绝插在她发髻上。
纪慕灵小心翼翼摸了摸发簪,“这可是懿文太后当年与先帝成亲时,先帝特意寻了能工巧匠制成的发簪。人道花无百日红,先帝便让人做了此套精巧华贵的发簪,言懿文太后月月年年花盛开。后来您与陛下定下婚事,懿文太后又将此套发簪赠与娘娘,如此贵重之物,臣女怎能接受?”
“纪姑娘大可放心,若是母后知道这簪子能戴在如此漂亮出众的姑娘头上,她只会高兴。”窦明昭微微后撤,认真看了看小姑娘有什么不同,暗道自己眼光不错。“莫怕,本宫入宫不过几月,可不想忽然多了几个姐妹作伴。”
纪慕灵眼睫震颤,心中思绪万千,收回想要拔簪的手。
窦明昭微笑,意有所指:“现如今你是最出众的,也该趁着这个时候,好好接受别人艳羡的目光。”
纪慕灵点头,“臣女明白。”
皇城里的人都是人精,是日,纪家女刚出宫门,头上多了个梅花发簪就传遍邺京权贵大族。
若是个普通发簪也就罢了,皇后娘娘宣人进宫,总要赏些东西。
可这发簪却是当年名震邺京的十二花神簪之一,京中稍微有点门道的人都知道,那可是懿文太后留下来的东西。
莫非这纪家,真要出个宠妃?
《诗经·行露》
厌浥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
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狱?虽速我狱,室家不足!
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讼?虽速我讼,亦不女从!
拒婚诗,创作背景从古至今有许多说辞,一说是一个女子拒绝与一个已有妻室的男子重婚的诗歌。一说是寡妇执节不贰之词,一说认为是一个女子嫌弃夫家贫穷,不肯回家,被丈夫讼于官府而作;一说是一个已有夫家的女子的家长对企图以打官司逼娶其女的强横男子的答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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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宠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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