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一刻,往常这个时候椒房殿必是寂静无声,今日却欢声笑语,幼童清脆响亮的声音在温柔笑声中格外明显。
邓豹一瘸一拐带着数位小太监佝偻着腰低头入殿,听见这笑声面色阴沉暗暗咒骂,眼里彷佛淬了毒。
下一瞬,他微微抬头,笑得像朵迎着朝阳盛开的花,尖细嗓音极其谄媚道:“参见娘娘,见过小公子——”
窦明昭还未开口,怀里的小孩忽然轻咳一声,往前伸出短手抬了抬,一本正经道:“平身——”
“哎吆奴婢多谢公子——”
窦云淮头往后仰,双眼亮晶晶看着阿娘。
窦明昭无奈笑了笑,“好,云淮做得很好。”
“嘻嘻。”窦云淮满意笑了笑,继续捏笔,让阿娘的手带着他写字。
窦明昭揽着孩子,手上动作轻缓,双眼暗含冷意,一言不发,并未抬头。
邓豹弯着腰,见状悄声开口:“启禀娘娘,奴婢亲自选了这宣德鎏金浮雕三足香炉,这炉上的雄狮威风凛凛活灵活现,狮身上的毛发根根可数,精巧灵动,奴婢亲自盯着人仔细休整了这才敢拿到娘娘面前。”
无人应声,邓豹低头咬牙,捏着嗓子陪笑,“还有这沉香,这可是宫里独一份,岭南进贡的上上珍品,每年就那么一小点儿,还请娘娘笑纳。”
窦明昭抬眸,冷脸瞬间满上笑意:“难为邓公公,伤势未愈,还要亲自操劳,公公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邓豹呲着牙笑:“为娘娘做事,那是奴婢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别人想伺候那还伺候不上呢。”
“是个识趣的。”窦明昭看物件一样上下打量这人,话锋一转:“水至清则无鱼,本宫明白这道理,只是万事总要有个度,邓公公以为呢?”
“奴才该死!奴才一定改过自新!”
邓豹迅速跪下,低着头遮掩狠厉神情。
“公公明白就好,下去吧。”窦明昭垂下眼,不再理会殿中跪着的人。
急促脚步声迅速消失,她微抬高音量,不急不缓道:“传令太医署,严查此香,此外……”窦明昭轻笑一声,她算着日子,紧接着道:“令太医署擅毒者每三日入椒房殿再查此香。”
“奴婢遵旨。”
又过了一刻,窦明昭停下手,颇为无奈低头看着怀中神采奕奕眨眼卖乖的小孩。
“往常这个时候你早已哈欠连天,小鸡啄米一样点头,今儿是怎么了?到现在还那么精神。”
“嘻嘻。”窦云淮扭了扭小身子,双手合十软乎乎撒娇:“阿娘就让我再待一刻好不好?就一刻钟,过了时间云淮一定好好睡觉觉。”
窦明昭微微抿唇,她估摸着时间,低头答应,“那好,只待一刻。”
“好哎!阿娘最好了!”
“云淮竟然还未入睡吗?”
窦明昭倏然抬头,原本不该在这时候出现的人立在门前,双眼含笑看向她与云淮。
从惊讶到展露温和笑意不过一瞬,窦明昭牵着云淮上前几步迎接:“陛下今日来得早些。”
“这你就要问岳坚了。”赵祈安抱着扑向他的幼儿,一手牵着窦明昭走到书案前,案上宣纸本是几个一笔一划上大字,到了后面就成了幼童毫无逻辑的涂鸦乱画,一团墨迹压根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他来了兴致,抱着窦云淮坐下,大手握住孩子的幼手,继续完成这幅大作。
“岳坚公公可是嫌弃陛下在宣政殿日日坐到深夜,丝毫不顾及圣体安康?”
窦明昭令人添了几盏灯,她坐在一旁并不上前打扰两人相处。
“今日事今日毕,国事如此繁忙,朕又怎么能抛下政务酣眠?”赵祈安轻声慢语,一手轻拍怀中幼儿臂膀,“若非三番四次劝朕离开的是岳坚,朕早已将人从宣政殿打发出去。”
“岳坚公公也是为了陛下身子考虑,陛下年轻,耗费心血换取时间,来日又该如何?”窦明昭坐得近了些,昏黄烛光下,眉眼间的锐利争锋软化,显现出一抹别样温柔。“陛下可否答应臣妾,最迟不过亥时末。”
赵祈安抬眸,怀中孩子忽然歪头,双眼微微闭着,瞧着像是听着这耳鬓私语熟睡,他一手牢牢揽住,给睡得香甜窦云淮换了个舒适的姿势,小孩没有受到丝毫影响,转头朝着热源沉沉睡去。
柔软的触感抵在腹部,极有规律的呼吸声让他明白这小孩有多不把他当外人,赵祈安压低声音,“敢给朕立规矩?”
窦明昭双手接过孩子轻轻拍了拍,浅浅一笑:“陛下只说听或不听。”
赵祈安仔细看着眼前的人,寂静深夜里,寝殿一角,书案昏黄烛火前,温柔发妻,乖巧幼子,宛如一家三口。
他初去西北时年岁虽小,身份却高,自出生时便跟随着他的太子之位容不得旁人与他亲近,哪怕是兄弟姊妹。
可战场是个例外,今日生,明日死,甚至首身分离,断肢残臂。那里容不得矫情,却也能接纳尊卑之外的亲密。
后来没人拿他当遥不可及的天潢贵胄,交情越来越深,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同他玩笑。他的未来太子妃是三军统帅的独女,这让那些没脸没皮的兵痞子更喜欢拿这事笑他毛头小子,每回那些亲军近卫谈论到娇妻幼子时免不了故意问他几回,甚至言语间替他描绘成亲后的东宫生活。
都是没读过几本书的武夫,嘴里翻来倒去就那些字眼,学不来邺京才子的遣词造句华丽,他那时面上不显,板着脸训斥那些人没有规矩,然只有他知道,自己每次都会在心里接着往下想。
赵祈安不动声色打量眼前人,温柔劝阻,眼里却是从始至终的坚持,一如既往。
他想,那些描绘现已成真,只不过多了些时日,换了个地方。
承黛缓步上前抱起小公子迅速退下,承影与岳坚对视一眼,皆带着宫侍悄悄离开。
赵祈安轻笑一声,“你啊,此番话若是让那些老头子听见,可就成了红颜祸水,狐媚惑主了。他们可不管朕每日伏案至几时,只道皇后掺和宣政殿诸事。”
“外人如何说,臣并不在意,陛下岂会不知?再者夫妻之事,怎么能让外人掺和?”窦明昭道。
“夫妻之事?”赵祈安轻轻一笑,向身侧人靠近了些。
窦明昭非但没有躲避,反而愈发凑前,“臣与陛下不是夫妻是什么,君臣?母后当年可不是这么告诉臣的。”
“窦明昭,”赵祈安压抑不住眼底的笑意,脸上虽故作严肃,嘴角止不住的上扬,“我本以为,你压根不屑于谈论夫妻之事。”
“陛下怎会这么想?当年母后可从未搪塞你我,母后多番强调的可是夫妻而非君臣。”
“当年你板着一张脸听母后教诲,谁知道你记得如此认真。”赵祈安轻笑:“你这张脸倒是会骗人。”
忽然,赵祈安笑意凝固在脸上,神色一变,昂头沉声问道:“臣听说平德此次宫宴并未告假?”
窦明昭神色不变:“是,中秋家宴,公主与林侯照旧入宫。”
赵祈安顿了顿,率先提起平德的身子:“她到底几月的身孕难道自己不知!”
“臣还以为,陛下因着平德未婚而孕子,联合几位王爷假传先帝遗诏以日代月守孝一事早已厌弃长公主。”
“归根结底,还是父皇有错在先。”赵祈安转头,微微垂眸,“守孝一事,论心不论迹,几位兄弟连同平德今生既无父子情谊,又何须强求。”
“以日代月……”赵祈安讥讽一笑,“父皇与母后双双逝去,我这个孝子不也要以日代月,娶妻生子,又有何脸面让他们守孝三年。”
窦明昭握紧眼前人的双手,“陛下刚刚也说,守孝一事论心不论迹,陛下永远记得先帝母后,永远是这世上最怀念她二者的人。”
赵祈安脸色稍缓,用力握着妻子。只是下一瞬他又提起另一件事,“平德骄纵,你与她同样的心高气傲,看来邺京城中所传不假,林侯风姿的确出众。”
意有所指却不挑明,窦明昭低头微微一笑,只道:“云淮是我的儿子,无论是从前还是以后,他只是我一个人的儿子。”
“夫与妻,并非一场红绸喜烛便能缔结,陛下以为呢?”
殿内太静,明明心跳一如往常,他却觉得十分清楚。
赵祈安轻咳一声,声音带笑:“时候不早了,你我该安寝了。”
窦明昭率先站起,两人手没有分开,相携步入内室。
赵祈安忽然一顿,窦明昭回首,他鼻翼微动,转身面向香炉:“你燃了香?你不是从不熏香?”
窦明昭无奈一笑:“以前确是如此,只是臣没想到,宫室与府邸不同,我与云淮总觉得有些燥意。”
眼前人刚要启唇开口,窦明昭抢先道:“臣已让太医验过此香。此外,臣令人每三日入殿再查香料,陛下放心。”
赵祈安看着人浅浅一笑,“从前也是,你总是能让人放下心。”
“陛下九五至尊,臣若不如此,如何站在陛下身侧。”
疾风袭来,窦明昭握拳藏于袖中,忽被人裹挟着后退几步直至红漆柱子。一只手护在她脑后,月色恰好从窗中斜照至此,纱帐吹起层层叠叠萦绕在二人周围,一只手覆上她眼睫。
下一刻,预料之中的轻吻落下。
忽转至疾风骤雨,激烈,狂热,争锋相对,无法言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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