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烛火明亮,相隔甚远也能听见毫不遮掩的清脆笑声。宫中家宴又逢佳节,阖宫除了露墨台宫侍因天颜在内需守着规矩,其余各处都撒了欢,往日的规矩彻底抛之脑后,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望明月遥寄相思。
夜色深沉,寂静宫道两侧灯火长明,一队太监抬着箱子摇摇晃晃疾步追赶排在前头的太监。为首的太监始终低垂着头,双眼盯着地面,像是要一步一步记住脚下的路。
路终有尽头,太监忽然顿住脚步,抬头盯着眼前巍峨宫殿,他冷冷扯下嘴角,面上风轻云淡,踏入宫门后骤然变出一副谄媚笑容。
“哟,诸位姐姐这是乐呵着呢?可是哥哥我来得不巧了。”
桂花树下,数位清丽宫女三三两两坐在一起嬉笑,待看见来人连忙理了理衣襟,一位青色衣衫眉眼尽是冷淡之色的宫女起身还礼,“原来是尚服局的李成公公,李成公公有礼。中秋佳节,天色已晚,不知公公来此何事?”
“青石姐姐好,不知承影姑姑可在殿内?”李成弯着腰笑着道。
“承影姑姑陪着娘娘还在露墨台,并不在殿内。”
“那真是不巧,”李成笑了笑,谄媚道:“姐姐也知道,秋猎近在眼前,咱们尚服局选出数十位技艺精巧的绣娘夜以继日赶至了数件骑装,连同一些金玉腰饰、配着骑装的发冠钗环,特意赶早给娘娘送来,看看还有什么要改之处,咱们也好紧着时间,可不能耽搁了娘娘秋猎的大事。”
“时候再怎么紧迫也不必急在今晚,”青石冷声道:“公公可真会挑好时候。”
“毕竟是为娘娘办事,咱们尚服局上上下下自然是一点儿不敢耽搁,”李成歪头瞥了眼宫女身后的石桌,“只是耽搁几位姐姐的乐事了,哥哥我给诸位姐姐赔个不是。”他温和笑笑,“姐姐们继续,我领着这些小太监将箱子放在殿内就行了。”
说着,他一摆手,示意身后几人抬起箱子。
“等等,娘娘的地方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青石微微侧目,今日大多数人都松懈下来,不到娘娘回来的时辰,椒房殿的小太监不知跑去了何处撒欢,她环顾一圈随手点了个人,“青霜,你跟着他们进去,好好看着。”
青霜撇撇嘴,瞪了李成一眼,转身朝着殿内走去。
李成弯着腰,微微一笑跟上青霜的步伐。
“姑娘别气,拿着买些漂亮首饰。”
手里忽然塞进一沉甸甸的荷包,青霜眼睛发亮,压制嘴角板着脸道:“公公这包银子不去送承影承黛两位姑姑就罢了,她们是娘娘的陪嫁,自有大把人巴结,怎么也不留着送青石姐姐,我不过是个扫地的宫女,哪里受得了公公这份大礼。”
“青霜姑娘这话可就错了。”李成步子越来越慢,不经意间,身后抬着箱子的几位太监早已走在前边进了殿,他不着痕迹笑了笑,低声道:“我这是广结善缘,慧眼识珠。要我说,姑娘不日可就要一飞冲天,成为娘娘眼中的红人了。”
“真的?”青霜喜笑颜开,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蛋,忽然又看着李成,迟疑道:“我记得……尚服局原来的掌事太监好似是你师父,他如今缩在南坊可没那么威风了,你这也算慧眼识珠?”
李成脚步一顿,浑不在意笑着道:“姑娘说笑了,大罗神仙都有看走眼的时候,我不过仗着年纪攒下几分眼力罢了。姑娘放心,您将来啊……”他欲言又止,微微笑着,引人深思。
青霜眼中藏不住的得意,她摸了摸袖中的荷包,入殿打眼一瞧这些箱子摆得整齐,随即转身出来。
“行了,今儿中秋,几位公公早日回去歇息吧。”
她脚步轻快将众人落在身后,李成转头看着自己徒弟,见他微微点头,随即笑了笑,理理衣襟回去复命。
“这么快回来了?”青石放下手里的筷子转身看着坐下的人。
“东西都好好摆着呢,等娘娘回来了看见那么多新骑装指不定还会高兴呢。承影姑姑的药我也熬好了,姑姑说她嗓子就要好了,熬完这一服也不必再熬了。水我也烧好了,该干的活都干完了,姐姐放心好了。”
“牙尖嘴利。”青石轻嗤一声,不再理会这心比天高的小宫女。
片刻后,脚步声渐渐响起,青石抬头,看见远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迅速拉着身边人站起来。
承黛牵着无精打采小公子,一进门率先看见这幅乱糟糟的景象。
她微微皱眉,眼前一群人鹌鹑一样不敢吱声,“怎么这么畏缩?今日中秋,本就是娘娘给你们的清闲。只是虽不需你们伺候,也不该如此不成体统,大庭广众之下像什么样子?”
眼前一群人更像埋头不语的鹌鹑,承黛冷声道:“回屋里去,随你们怎么折腾。只是有一点,不可扰了娘娘与小公子清净。”
“是。”青石低着头小声答应,和旁人一起迅速收拾石桌。
“姐姐,我好困。”窦云淮揉揉眼睛,张开手臂等着姐姐抱他。
“好,姐姐带你休息,明天再让娘娘讲故事好不好?”承黛柔声说道,抱着人疾步入殿,怀里的小身子点点头趴在她肩头慢慢闭上眼睛。
内殿,缕缕烟雾自香炉中四散开来,逐渐消散在空中。不一会儿,香气满殿,清雅恬淡中带着丝丝不易察觉的甜味传遍内殿各处角落。
距香炉不远处,数个黄花梨木牡丹纹箱子敞开,分别放着骑装鹿皮靴子马鞭等等用具,只最后一个有几分特殊,箱子中是人而非物。
箱中人一身太监装扮,即使如此依旧遮掩不住他的一身风度。俊美面容沁出些许汗珠,白皙脸色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红。
良久,箱中人眉头微动。
“砰——”
殿门轰然打开,窦明昭独身一人踏入殿内。
香炉不再透出香气,她收回手,目的明确径直走向箱子。
箱中人未醒,珠帘微动,窦明昭居高临下,随手拍拍箱中人红润的脸。
“废物,一点儿迷药晕那么长时间。”
她冷冷扯了下嘴角,单手将人拎出来拖至内殿中央松手,任他无力支撑摔在座椅脚下。
“咳咳——”
林少宣骤然清醒,他神色迷茫,心却跳得厉害。眼睫沉沉,一片朦胧之色。过了会儿,他逐渐回过神来,强压住明显不对劲的**,警惕擦掉脸上大片的水。
眼前终于清晰,凤冠华服女子神色冷峻,随手放下茶盏,眼中一片嘲弄之色。
“永信侯随太祖征战,功劳虽不至得封国公世袭罔替,也封了侯爵三代世袭。你……”窦明昭似笑非笑打量底下人,“武将之孙,却能被几个太监设计至此。些许迷药便昏得不省人事不说,自那些水泼到你脸上,那么长时间你才彻底清醒。若是换个人,你早已入了黄泉路。”
林少宣轻咳一声,他力气还未恢复,拖着身子往座椅处靠了靠,脸越发红热,抬头仰望曾经的发妻。
“你这是担忧我?”
窦明昭冷漠道:“只凭你这张脸,还不至于让我如此上心。”
“你……还是如此牙尖嘴利,如此高高在上。”没有力气,手在颤抖,他却强撑着抬起身,想要触摸眼前精致的裙摆,他只能摸到一片裙摆。
窦明昭没有任何动作,脸色红到似要滴血的人却再次落下去,跪趴在地上久久不能起身。
“废物。”
林少宣青筋暴起,手心不断发汗,他咬牙坐起来,死死盯着眼前人。“我只是一时不察,没想到宫中还有人对我这个没有丝毫用处的驸马下手。”
“怎么?你费尽诸多心思求来的驸马之位,这么快便厌弃了吗?”窦明昭微微笑着,“平德长公主对你也算是真情相待,你却另生二心。”
她忽然伸手捏住林少宣的下巴,“如此一张好颜色,偏偏生在你的脸上。冷面郎君……人死之时,一样的丑陋。”
窦明昭眼皮未抬,她收回手,轻嗤一声:“如今你衫不整面色潮红出现在椒房殿内,是不是也该好好考虑个死法。”
“死法?”林少宣轻笑,“既有人拿我算计娘娘,娘娘又怎会置我于险地?”他忽然换了称呼,言语间却更加缠绵,彻底抛下那副冷面,狂热痴迷:“我倒是要谢谢那些人,峰回路转,让臣明白了日后该如何行事。重重宫闱又如何?拦不住你我二人相见。”
他一字一顿喊道:“我的儿子,我的妻子,凭什么要落在他人手中?万人之上又如何,不还是要娶我不要的人。”
“啪——”
清脆巴掌声响起,林少宣脸歪向一侧嘴角渗血,他慢慢转过头,眼前人还是那副冷淡的神色,仿佛从未动怒,从未动手。
“三年,我今日才知道,你手劲如此之大。”他压着声音笑了笑,“不愧是我的人。”
窦明昭眉头微动,“那些人喂你的不止迷药?林少宣,你可从未如此疯癫。”
“疯?”林少宣忽然温和笑笑:“自然要疯,明昭,后宫不会只有你一人。只有我,数十年如一日念着你。赵祈安死在南边,我求了先帝许久,他终于松口让你嫁我,可窦家不再受先帝宠信,我只能抛下你。平德是个没脑子的蠢货,我早已安排妥当,不出一年你我便可重新团聚,可他赵祈安凭什么夺走我的妻子!”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殿中两人却面色不改。
“林少宣,莫要忘记你今日所说之言。”窦明昭眉眼从容,不怒反笑。
下一刻,一娇小身材从窗外跳进来,一记手刀将人劈晕,反手背在身上从窗外离开。
窦明昭起身,一步一步慢慢走到帘后。
肚子高高隆起的妇人眼眶微红,承影站在她身后将人牢牢掣肘,妇人动弹不得,嘴又被人死死堵住发不出一丝声音,只有怒目而睁的双眼夺眶欲出彰显她的愤怒。
一旁的碗已经空了,窦明昭似笑非笑,“再给长公主续上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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