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中灯火不断,香烛长燃,永远弥漫着烟火气息。
赵祈安侧开脸,避而不谈,话锋一转。
“昨夜——”
“臣也没想到他们会如此大胆,竟对臣出手,也是……”窦明昭抬眼相望,“也是对陛下出手。”
她毫不避讳眼前人暗含探究的目光,直视赵祈安的双眼。
“臣连番施压,只是想让他们自乱阵脚,能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查出足以令陛下放弃太监启用女官的证据,也能有一个名头给宗亲百官交代,昨夜……”窦明昭忽然轻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伸手扯住眼前人的衣袖。
玄衣素手,赵祈安看似八风不动,余光却不动声色移向下方。
“臣冒犯陛下,巫山**,陛下可会介意?”
“陛下不会。”窦明昭轻声一笑,自问自答,有恃无恐。
“你!”赵祈安脸有些热,外界天光正亮,内里高高挂着母后的画像,他声音倏然小下去,“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母后还在着呢,你说什么。”
“臣与陛下是夫妻,至亲夫妻,为何说不得?”窦明昭扯着人的衣衫,拽着人走至画像前。
“母后听了一定会很高兴。”
窦明昭笑得真切,她视线掠过赵祈安通红的耳朵,转而看向殿中央的画像。
画上人丹凤眼狭长,眼尾微微上翘,与身侧人如出一辙,只是赵祈安不笑时总显冷冽,而母后无论何时,双眼总是柔和温暖,哪怕是一副冷冰冰的画卷,也能让这空无一人的长乐宫充满暖意,仿佛尚在人间。
赵祈安偏过头,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看着母后。
“行了,言归正传。”赵祈安轻轻拨开窦明昭的手,扯开衣角后退半步,一本正经道:“还有呢?”
窦明昭神色不变,微不可察轻笑,反问道:“陛下觉得还有什么?”
“宫女。”赵祈安十分笃定:“那些你提拔上来的接手掌事太监之事的宫女,是早已安排好的。”
“陛下说的没错。”窦明昭解释道:“除了自身技艺精湛,她们早已熟知各司事务,臣也早已安排好职位,只待时机。”
“这不是一时之功。”赵祈安淡声道:“什么时候?”
“陛下登基时。”
赵祈安微怔,下意识上前半步,“不是朕下旨立你为后时?”
“陛下平安归来,皇后只会是臣,只能是臣。”
一时寂静无声。
赵祈安避而不谈,面上风轻云淡,似是不甚在意,又道:“那么这些时日陆续入宫的大臣女儿又作何解?”
方才说过的话仿佛从未有过,窦明昭亦未提及,“若只从宫女中提拔女官,无论与谁皆毫无抗衡之力,女官初设之时,借权贵大臣之女可让女官更快落到实处。”
“你想如何做?任职女官由宫女晋升或是从权贵之女选拔。”赵祈安道。
“不,如今初设女官自然不同。”窦明昭收敛笑意,神色冷峻:“待以后,只有宫女晋升,与民间考取两条路。”
“权贵世家,亦是民间。”
“有利可图,你所说的民间便只能是权贵。而真正的民间又有多少识文断字的女眷?”赵祈安并不看好这条路,“长此以后,皇城就成了权贵世家的后花园,他们伸的手太长。”
“臣自有对策,陛下信臣即可。”窦明昭微微扯了下嘴角,“何况今时不同往日,本朝与前朝不同。女官,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名头好听的宫女。”
“最后一件事,”赵祈安单刀直入:“为何重设女官?”
“臣不喜欢太监,自幼时入宫起便不喜欢。”窦明昭道。
“你不是凭喜好滥用权力的人。”赵祈安追问:“真话呢?”
窦明昭一顿,继而冷声道:“六局与四监沆瀣一气,与朝堂紧密相连,太监的手伸得过长,后宫是臣的地方,容不得别人撒野。”
“后宫之事,本就由你处置。”赵祈安神色没什么异样,“女官之事朕允了。”
说完,他转身离开,步履从容。
“陛下——”
那人没有转身,窦明昭忽然说了一句,“臣和离时,没想过再嫁他人。”
赵祈安依旧没有回头,只是脚步快了些,不过瞬息便从她视线中离开。
“娘娘——”
承影悄步入殿,先对着画像拜了拜,一贯平静的神色有几分慌张,低声急切道:“为何不瞒着陛下,如今咱们根基未稳,若是陛下恼了,可就功亏一篑了。”
“怕什么?”
窦明昭转过身背对着画像,心平气和道:“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或早或晚罢了,想要瞒得久些,总要透露点真话。”
至于几分真,几分假……
“既然您打算告诉陛下一些事,又何必兜这么大一个圈子,有些人犯下的罪责已经足够陛下下令斩杀他们。”
“草芥人命残害宫女,这样的恶性的确能让陛下痛下杀令,可六局不止有这些人,这样无关紧要的罪行,也无法让朝臣宗室松口。”
殿门紧闭,香烛气味更甚。窦明昭垂眸,声音沉稳:“唯有将心思打到陛下身上,他才会生一网打尽之心。”
“心思……动到陛下身上?”承影不解。
“皇后,妻子,说白了不过是他不容别人沾染的所有物。”窦明昭嘴角轻扬,眼中却毫无笑意。
她摆手示意承影退至殿外,光亮渗入,又迅速消失,殿门轰然紧闭,她转过身,径直跪在画像前。
“当着您的面,欺骗您的孩子,是明昭有愧您的喜爱。”
窦明昭跪得笔直。
“自您与他出事起,一切便已不同了。欺诈之事,日后只会更多,明昭有错,也无错,此生绝不悔改。”
这一次,她没有看画上人的眼睛,俯身三拜起身离开。
殿门大开,承影带人站在两旁,俯首听令。
“传本宫懿旨,自今日起,宦官不入六司,依太祖皇帝发妻孝恭皇后上表所言,重设女官一职。”
“传大学士宋辛之孙女宋清竹。”
曜日灼灼,窦明昭不苟言笑。
“去各家宣旨,明日于六司各处上职。”
·
六局大变,死伤无数,虽说这群人死得其所,可宫正司仍成了惊弓之鸟。
宫里没有人是清白的,只要想查,总查的出错处。
尚存的人寄托于朝堂攻讦御史谏言,能让这场声势浩大的讨伐停下。
待宣政殿传出几丝消息,言六局数位掌事以下犯上冒犯陛下,前朝雷霆风雨方渐渐停歇。
四监同样慌张,只是相比后宫,四监职务多在前朝,尤其还有司礼监这么个庞然大物,慌过一阵也就平静下来,冷眼看着六局惊变。
“咱们太监,有时候能跟朝堂大官叫上阵,看着权力滔天,可说白了不过是依靠着皇上才能汪汪叫的一条狗,咱们不像文臣武将有底子有家族,咱们只有皇帝。”
司礼监里,仿江南水乡建造的黛瓦白墙,一摇椅靠在墙根,三个小太监蹲在一旁小心翼翼伺候。
说话的人睁开眼,掌印太监杨海道盯着耀眼日光,慢悠悠开口:“皇后娘娘可是还想动宫正司?”
“大人说得对。”贼眉鼠眼的小太监抢在另外两人前开口,“后宫就那么大点地,那群人还敢越过皇后行事,可不是揪了老虎毛?宫正司监管处罚后宫太监宫女,上次申六司人的时候还偷奸耍滑呢,可不是找死吗。”
“嘘——”
面白无须眉宇出众的青年太监摇摇头,“人在皇宫,若是连真正的主子都不知道是谁,那可离死不远了。”
“大人是说……”
杨海道轻声开口:“后宫就这么一个人,别管先前外头的大臣御史接连上书,这位后宫之主位置坐得可是稳当当的。去,给娘娘卖个好,宫正司那群小人的把柄可都在咱们手上,都送上去。”
“大、大人……”
贼眉鼠眼的小太监开口:“咱们司礼监又不在后宫,怎么——”
“去——”
杨海道微微一笑,“后宫前朝,哪里分得了那么清楚。”
他闭上眼,缓声道:“都走吧,让我好好想想,咱们日后该如何行事。”
椒房殿
宋清竹一袭青衣,头上零星插着几支珠钗,除此之外,只有一支镶着红宝石的发簪。
发簪做工精细,尤其漂亮,只是除了漂亮再无其他。
上面没有花样,只是一支略显华贵的普通首饰。
宋清竹缓步入殿,余光不着痕迹打量,忽然发现这殿中侍候的人换了许多。
“臣女宋清竹参见娘娘。”
一声轻响,像是茶盏放下的声音,宋清竹不为所动,垂眸颔首。
“姑娘不必多礼。”
承影冷脸,双手连她衣袖都未碰到,隔空虚虚扶了扶。
“姑娘可知,今日发生了何事?”窦明昭轻声道。
宋清竹毫不迟疑开口:“臣女明白。”
窦明昭目光掠过眼前人的一身打扮,得体大方,却没有之前那么耀眼夺目。
她没有言语,静静等待。
日晷慢慢移动,宋清竹没有丝毫不耐,敛息屏气等待。
“奴婢代司礼监掌印太监求见娘娘,携礼一份!”
窦明昭笑道:“司礼监……不知杨章印有何礼要送?”
尖嘴猴腮的小太监弯着腰满脸笑意,手中的册子讨好笑笑递给承影。
“咱们掌印要状告宫正司,还请娘娘明查!”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