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思弦有一门独门绝技,他在心里开了间茶馆,方便自己能随时随地躲进去。平时看着跟正常人没什么区别,忽然一下又变成混迹在人类中间的某种精神载体。
比方说某节课讲《九歌》,他一定要把“歌”念做“啊”,拖着长长的调子:“九啊——”,给谢柏羽吓一跳。比方说这节英语课,老师在台上讲,他在台下给太后开小灶:“cat ,book,desk.”
太后不理,他看着天花板喃喃自语:“you failure cat,don't like me,when l at your age,go to school by riding horse,never sleep.l always say:give me a book or give me death."
下课他跟谢柏羽去哲学组的办公室,许思弦和趴在肩上的太后一齐向左向右向前看,门口贴了副对联:长生不老神仙府,与天同寿道人家。他诚惶诚恐,问:“这是哪里?”
谢柏羽仔细想想,吐出三个字:“花果山。”
花果山里蹲着三只猴,两只在瑜伽垫上打太极,一只在椅子上举着书装模作样。谢柏羽走上前揭露画皮,果不其然,书后露出一张熟睡的脸。
谢柏羽字正腔圆朗读:“权力、主体性与社会变革:一项基于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的哲学探讨,作者——”
“不准念不准念,你这跟当众掀我裙子有什么区别!!”周询雨扑上来大喊。
谢柏羽吓得差点扔下她的裙子,哦不她的论文,对上沈恪行刚醒来疑惑的眼神,赶紧撇清关系:“我一个字都看不懂。”
“嗯?”
“我没有窃取哲学系机密的意思。”
“哦,那你完了,以后中文系有一个人写女性主义,你就来这里谢一次罪。”
谢柏羽回头看许思弦,后者低着头不说话,默默数着办公室到底有多少茶叶茶饼。
办公室散落各地的茶叶是吴老板寄来的,每次都有附言:贵重之极,切勿乱拆,待为师凯旋,与尔把盏言欢。
师弟师妹请示大师兄,沈恪行不置一词,甚至敲下茶饼来煮奶茶。
今天没有奶茶,沈恪行让他们坐在对面沙发上,慢悠悠给他们表演茶艺。温杯、投茶、润茶、冲茶、出汤、分茶,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异常娴熟,已经可以预见不远的未来,他坐在背后写有“天道酬勤”的办公室里拼命画饼,还要装着云淡风轻的样子。
透过烟雾缭绕,许思弦大着胆子问:“老师,找我们来有什么事?”
“看直播。”从门口进来的顾子羡抢答,盯着谢柏羽,“这么精彩的戏份得请文学院的人见证一下不是。”
谢柏羽向沈恪行投去质疑的目光,沈恪行心有戚戚,示意他们喝茶。
许思弦从空气中品出一丝硝烟味,他看着顾子羡跟沈恪行搭话,想起第一天上课随口编的故事,琢磨着这里的人在其中应该是个什么角色。
情节还没安排好,周询雨捧着电脑过来,一屋子人聚在一起等直播。
谢柏羽反复确认今天不是陈院长的婚礼。如果是的话,镜头前很可能出现老胖瘦猴抢亲这种戏码;但今天不是,所以到底会有什么好戏可看。他环视周围,越看越觉得哲学系这帮人各个身怀绝技。
“开始了开始了!”
“个十百千万……别说,咱们老板数据还挺好。”
“那是,他蹭热点的态度一向很积极。”
吴老板做直播带货蛮有一套,固定受众攒了不少,今天别出心裁搞了个八音坐唱,平台也很愿意推流。
布景很考究,选的是当地特色木楼,一排人站二楼走廊吹奏,楼下围坐着乐手,他们自弹自唱,不用指挥,很轻易地就流出一支曲子。四周草木繁茂,流水淙淙,于是曲子随水势婉转曲折起来。
萧筒、牛骨胡、葫芦琴、月琴、鼓、包包锣、小马锣、钗,吴老板一一介绍乐器,说:“这唱的是《拜堂调》,常在结婚喜庆的日子里演奏。那有人就要问了,是谁结婚呢。”
周询雨和顾子羡交换眼神,“这么快就到重头戏了?”
然而吴老板很会留钩子。话锋一转:“这个我们暂且按下不提。接下来要向大家汇报:感谢各位的帮助和支持,我们卖出蔬菜十万斤!”
弹幕一片祝贺。
“非常感谢,太荣幸了,这么美妙的时刻,如此欢腾的气氛,让我想起一位故人。”
吴老板拨了个电话,表情似笑非笑,熟悉的人一看就知道要使坏。
果不其然,电话接通。
“陈院长,听说您至今未娶呀。”
陈院长最近不上课,江湖险恶全给忘了,又因婚期将至,还在那一个劲娇羞:“快了,快了。”
“是吗?那是喜事,能不能谈些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经历?”
“这也没什么可谈,无非就是写写诗,略表心意。只是有一句我很满意:愿为流水静依岸,只待清风一顾怜。”
陈院长也是个批判派,批判别人字句慷锵,自己提起笔来只能往外冒酸水。诗句一出,顾子羡赶紧摘录金句,以待反击文学院。
“婚礼是什么时候?要不要给您寄点农产品表表心意?”
“哎呀,吴老师,你这就见外了不是,”陈院长说话愈加蜜里调油,“那具体送点什么?”
屏幕内外听得清清楚楚,有人发弹幕,说这院长怎么一副贪官样。
“我这半年田园生活充实而美满,举目望去漠漠水田飞白鹭,园中听取阴阴夏木啭黄鹂,如此美景方能培育仙品。我就送你八月的瓜,九月的谷,十月的菜,如何?”
“妙得很,吴老师雅兴,种地能种出人生诗意,恭喜恭喜。”陈院长大喜过望,得赶紧哄着,想个办法劝吴稚晖种一辈子地,再也别回来跟他吵架。
“同喜同喜,”吴老板看见留言飘过“老登过招”此类评论,赶紧回归正题,“大地培育一切,自然也包括论文,你说我这篇写在大地上的论文,价值几何?”
陈院长听见“论文”两个字就不得安生,还没来得及开口细问,吴老板又装上了,“顶刊都抢着要,还要开座谈会专门研究,这么大阵仗,跟我淡泊名利的性格还是有点冲突啊。”
陈院长讲不出话,找编辑聊天框的手快划拉出火星子。
“哦对了,我学生的大作已经见刊,才研一啊,实在是青年才俊。话说回来,陈院长,到底是你人生圆满,这学术的冷板凳留我独坐。”
谢柏羽想起来,在沈恪行的床底听到文学院研究生说,陈院长研究方向受挫,连带底下学生论文都难发。
吴老板仍旧滔滔不绝:“听说嫂夫人家教严格啊,陈院长一定要保重身体,减肥不着急,先把头发养起来。”
许思弦只刚入学时远远见过陈院长一面,记忆中应该是一位德高望重、慈眉善目的学者,怎么今天摇身一变成了这种样子?
他不能接受。
谢柏羽也不能接受。院长形象在几万人见证下毁于一旦,他岂不是罪魁祸首?
网友并不喜欢看两人云里雾里聊天,几分钟走了不少人,吴老板连忙掐线开始卖货,没一会儿又忍不住编排陈院长。
点进直播间的人不一定下单,但一定知道崇逸大学文学院院长姓陈,发际线岌岌可危,不好好搞研究专写浓词艳赋,还是水平不高那种。
瘦猴给沈恪行发来贺电:“吴老板有大才,太有传播效果了。”
谢柏羽揽着许思弦的肩,大谈特谈中文系如何如何比不上哲学系。
“首先,我们院长不写没水平的歪诗;其次,我大师兄能做你们的老师;第三,你们内部已经有人投诚,加入我们伟大的征程。”
谢柏羽脸色越来越难看。
沈恪行问他:“怎么了?”
“哲学系果然非同凡响。”
顾子羡很满意:“那是,比你们中文系强不少。”
沈恪行一听这话连忙用眼神制止,晚了。
谢柏羽轻哼一声:“是,活该被当猴耍。”说完他起身就走,沈恪行追到楼下解释。
“别误会,我们只是在调侃陈院长,你一不上他的课,二不是他的研究生,我们并没有跟你过不去。”
“你们?”谢柏羽本来只是不喜欢顾子羡,这话一出他反应过来,“哦对,你们是同门,都是高贵的哲学家。”
“我只是替他解释一下。”
“嗯对,你们是同门,这是应该的。只可惜我是低人一等的汉语言,你跟我讲是对牛弹琴。”
沈恪行见事态不对,赶紧开玩笑缓和气氛:“你有没有听过柏拉图的一句话……”
“没听过,我最烦哲学家,嘴里一句人话都没有。你回去给你小师弟慢慢讲。”谢柏羽转身离开,把“小师弟”三个字音咬得很重。
完了。沈恪行心想,这是真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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