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支教

如果在设立世界血压日之前找人观测一下数据,那他应该明白开学日的分量。不用挨个测试,只要统计在校人数,即可得到可观的高血压高发人群数量。大学生不用赶作业,但大学生上网冲浪,一旦进入这片邪恶海域,谁的血压也别想下去。

沈恪行打扫了宿舍就躺下看社交平台,美其名曰“网络调研”,这一调研不要紧,给他调研到吴老板的黑粉聚集地。

他正枕着头看得津津有味,周询雨往同门小群里丢了同一网址,说:要不要去舌战群儒?

顾子羡内心阴暗得很:你该不是已经骂了一个假期了吧。

周询雨发出一张表情包。

岑熙颐截了张图,那人说吴老板毫无水平、混淆视听、成果极少,建议严查。

沈恪行心想,后半句不假,吴老板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学术鸡肋,让校领导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但他在群里说的是:多大点事,或许老板走的黑红路线。

第二天几个人照例在办公室碰面,吴老板进来左转三圈右转三圈,而后下定决心:“走!”

“去哪?”

“下乡调研!”

周询雨和顾子羡欢呼三声,岑熙颐提问:“有具体计划了吗?”

“上学期申报的,下周就去村里,当地会协助。”几人掏出手机搜索,目的地是山区一个小村。

大家都很期待这次出行,纵使一去就是两个月。路途曲折,一行人高铁转火车转长途转巴士,人都坐出一脸菜色了才刚到小城,要去村里,还得自己找车。

这种时候还得看沈恪行,他找到一辆面包车谈好价,岑熙颐帮忙,左一个右一个把剩下三人连同行李塞进去,司机在驾驶座里悠闲地剪指甲。才刚落座,司机像是后脑勺长了眼,一脚油门又闹个人仰马翻。

“师傅开慢点!”

“哎呦,谁啃了我一口?嘴张开我看看是谁的牙印留在我的脖子上了!”

“谁稀罕啃你,是我的燕尾夹夹上去了你还给我文件快飘出去了!”

“师傅能不能把车载音响关小点声?”

司机在“套马杆的汉子你威武雄壮”激昂乐曲中回头:“什——么——”

“看路啊啊啊啊啊前面有头牛!”

“哇牛牛你好~”

上演着人在囧途乡村特别版的面包车,正飞驰在坑坑洼洼的乡间小路上,两旁是草长莺飞、拂堤杨柳,一派好春光。

师徒五人渡劫两小时,终于来到目的地,村子名叫小寨,用吴稚晖的话来说是个“诗意的栖居地”,顾子羡给朋友转述的是“老天爷我穿越回了20年前”。

周询雨还在那拉着岑熙颐跟牛自拍:“牛!我可喜欢牛了。”牛很懂礼貌,上前要示好,把周询雨吓得倒地不起。

沈恪行评价:“周姐好牛。”

村支书把他们安排到初中教师宿舍,几个人大包小包从村口走到学校,当即上了小寨新闻头条,村民家里养的狗也挤在门边凑热闹。进了学校宿舍,好多学生趴在窗边指指点点。

沈恪行拿着盆出门打水,他问谁谁就不说话,正奇怪,一个男孩指着走廊,说:“那边,左拐第一间。”

这是由走廊联通的两栋红砖楼,沈恪行道谢,走过去推开门,背后瞬间发出爆笑。原来这是女老师的宿舍,一个女生躺在床上和衣而卧,一下子跳起来。

“不好意思,我是今天刚来的,请问水房在哪里?”

女教师皱着眉,站到门口呵斥:“反了天了?谁允许你们进教师宿舍?还不回去上课!”

同学四散开来,女教师才给他指路。沈恪行打了水回到宿舍,跟顾子羡两人把宿舍从里到外收拾一遍。外面有人喊他们吃饭,沈恪行把手伸进兜里,空落落的,掀开被子翻找一通却没发现踪迹,他心下一紧:坏了,手机丢了。

顾子羡帮沈恪行带了饭回来,看见他坐在床头发呆。

“还没找到?”

沈恪行摇头:“全都找了一遍,我确定手机不在这个房间里。”

顾子羡拉一张凳子坐在他面前,帮他分析:“你进校门的时候,我还看到你拿出手机看时间。”

“对,然后装在兜里。”

“我们直奔宿舍,然后你去了走廊、水房。”

“嗯,都检查过了,那个女老师的宿舍我也问过。”

顾子羡当即拉着他要去找校长,摆明了就是哪个学生拿走了,挨个搜不信搜不出来。

很明显沈恪行也想到了这一点,但他拒绝了:“算了,我们没证据,第一天来就兴师动众,以后不好交流。手机有密码打不开,说不定明天偷偷还回来了。”

顾子羡想了想说:“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他真要不还怎么办?里面的数据还要不要了?”

沈恪行咽下一口饭,说:“资料都备份了,那手机很老了,也不是什么香蕉桃子,丢了就丢了吧。”

“什么?”顾子羡很不能理解,“那可是手机啊,师兄你真是心大,没了手机超过24小时人会死的好吗。”

沈恪行不说话,吃饭洗碗洗漱睡觉。顾子羡心想,可能今天累晕了,等明天反应过来,哭都来不及哭。

然而第二天沈恪行精神状态依旧正常。吃早餐的时候,吴老板又交代了一遍任务:在小寨初中进行为期两个月的支教,同时自行选择课题进行研究,一周后报选题。

接下来的三天,沈恪行最头疼的不是手机没找回来,而是隔壁女老师的诉苦。

女老师姓林,是本校六位语文老师中的小组长,她说校长十分崇拜墨子,翻遍典籍拍板将校训定为:兼容并蓄,爱人如己,非攻为贵,和谐为本。

学生只看得到“爱人如己”一句,大赞领导思想开明,随即恋爱谈得风生水起;校长急得在风扇下满头大汗,吭哧吭哧赶出一篇说文解字,强调该校训是用来鼓励学生们积极融入群体、快速打成一片。

校长选用这个词的时候应该是没能考虑到其物理意义,某天悠闲踱步时停下细品自己的大作才追悔莫及——这个词已经心安理得赖在校园宣传栏上五年之久,风吹日晒不为所动,实在有鼓动学生群殴之嫌疑。校长是不可能找自己麻烦的,只得找装修师傅。可装修师傅仨月能换四个,变动频繁不在乎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校长曲线救自己,转而挑起语文组长林老师的刺。

沈恪行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心想我的问题没解决,怎么还卷入当地办公室斗争了。他小心翼翼问:“发生过学生斗殴事件?”

“这倒没有,都是附近村的,沾亲带故,彼此还叫婶婶叔叔,打不起来。”

沈恪行说不应该啊,我没看到村里阿姨来上课,都是小孩。

林老师笑了:“沈老师,你真逗,我们都是按辈分喊的。有个初一的小孩,他可是初三学生的太爷爷。”

沈恪行只得跟着笑。

周一报了选题,两人没课,沈恪行带顾子羡出门放风。到了校外小外部,顾子羡看到很多小孩在排队,循着队伍望过去,才发现其实是两支队伍——一队领辣条,领到辣条三两口吞下肚,“呼哈呼哈”跑到另一支队伍末尾,排队拧开水龙头,嘴对着咕噜噜灌下去,心满意足回去上课。

沈恪行说:“我猜,大家都不愿意喝第一口水和最后一口。”

“为什么?第一口最干净,最后一口味道最浓郁。”谢柏羽被自己的话恶心到。

“因为第一口水有铁锈,最后一口是甜腻腻的。”

“有铁锈?”

“对,我们宿舍的水房就是这样。”

“我没觉得啊。”顾子羡随后反应过来,每天沈恪行都会提前起床清理干净。

“大师兄,你一声令下我们即将拥护你为最帅的神父。”

两人走到田埂边,天是蓝的,稻田是绿的,白鹭飞过,一片开阔。

顾子羡听到沈恪行在哼一首很老的歌,接着他问:“你写过同学录吗?”

顾子羡摇头。

沈恪行说:“以前很流行的,初三升学考最后几天,每天吃完晚饭回去上晚自习,我就拿出桌箱里一堆花花绿绿的纸开始填个人信息、写毕业祝福。不止自己班上的,别的班也会有同学交换同学录。写得多了想不出祝福,我就给抄一首歌词,哦,我们那时候还是用MP3听音乐。我的MP3里的歌是同桌帮我下载的,所以写在纸上的祝福净是些什么谁与我生死与共,大家拿回去一看,都以为我不考试了要去加入网络x家军。我说,那时候要真有这觉悟就好了。”

顾子羡笑得不能自已。沈恪行说这种事还多着呢,最近没有手机,他把自己人生小半辈子的事都回忆了一遍,痛苦地发现自己居然在最该摇花手的年纪选择去读书。

就这么在田埂上边聊边走了一下午,太阳西斜,两人又走回去。顾子羡问沈恪行哼的什么歌,沈恪行说一个朋友教的。

“完整的版本是什么?一下午了你翻来覆去就这两句。”

“没办法,”沈恪行摊手,“他就教了我这两句。”

今晚沈恪行守初一三班的晚自习,从七点到十点,这帮小兔崽子就没安生过。一会儿嘻嘻哈哈跟沈恪行聊天,一会儿排着队问他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

“老师,染头发能当大学生吗?”

“可以的,学习好就能上大学,大学里没人管你的头发。”

“老师,成绩不好能染头发吗?”

“也可以,成年人用自己的钱做不违法的事就行。”

“老师,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

班长起哄:“他们说周老师和岑老师都是你的女朋友,顾老师是你的男朋友。”

整个班级沸腾起来,沈恪行让他们安静,随后说:“我们是同学,也是朋友,就像你们之间一样。”

有人不怀好意地说:“初三的一个女生还得叫我们班长太爷爷,他俩还不照样是男女朋友。”

于是整个班级再一次失控。

沈恪行站在讲台上,冷静地想:怪不得穿越者永远无法改变过去。他扫视一圈,表情凝结到冰点,班级渐渐安静下来。

晚自习结束,他逗留了一会儿才离开,仔细观察,果然发现不少角落里的“小情侣”,但也仅限于聊聊天一起回家,手都规规矩矩不敢牵。

他回到宿舍整理资料,意外地发现手机失而复得,被几页纸盖住。他按下开机键,手机显示没电。果然,他想了想,还是打算不开机了,没有手机这些天,他过得挺好。

小寨村里孩子,也都还好。

顾子羡知道了这件事,但他还是不打算改变自己的看法,比如这些孩子非常需要正向引导,而不是沈恪行说的自由生长;比如人不能离开手机,否则会发生很多不可弥补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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