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直不能想象吴稚晖有多喜欢当农民。一开始每天薅起锄头直奔田头，后来闪了腰被调剂到电商卖菜组，算错账惹起众怒。
“你说怎么办，这可是我们十几家的菜，是集体的财产！”
“哎呀大姐，我可是问过你了才报的价。”
“你的意思是我的错？亏你还是大学老师，我呸，讲的都是不利于团结的话！”
这大姐说起话来很有一套，谈合作是“全力助农、反哺家乡”，开大会是“齐心协力、团结一致”，连骂起孩子来都很有大局观念：“滚出中国！”她底气足嗓门高，好像那小小年纪就给人当太爷的初中生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大的祸害。
犯了个人主义错误的吴稚晖擦擦额头汗，傍晚拎着水果去找大姐道歉。穿着花布衫的大姐在院子里喂鸡，一见吴稚晖就来气，反手把玉米全扬了，十几只鸡大喊着冲出去，把吴稚晖吓得转身就逃。
这时候小太爷跑出来叫唤：“吴老师！”
吴稚晖“诶诶”两声，把水果护在胸前，蹦跶得像个秋后蚂蚱。
小太爷抄起竹竿喊着“我来救你”，也冲了上来，理想的自己是横扫千鸡风姿绰约，实则冲到一半绕路跑了：“妈妈呀我害怕！”
大姐又骂开了：“给中国人丢脸！滚出中国！”
一场闹剧以鸡吃饱了自己离开结束。
目睹小太爷如此没出息，大姐心中忿忿不平，要吃鸡的全家解恨。她起锅烧灶，忙活一小时端上一桌的菜，正要扯开嗓子喊人，看到吴稚晖跟小太爷坐在房檐下，两个人和和气气说话。
自从小太爷学会走路以来，就没见他有过这么安静的时候，每每犯浑，只有他那在城里搬砖的老爹才能镇住。吴稚晖瘦小文弱，小太爷倒很愿意黏着。
吃过饭，吴稚晖辅导小太爷写作业，大姐就在一旁做针线活。
吴稚晖说：“大姐，我想的是趁货还没发走，赶紧联系快递扣下来。”
“那菜就那么几天好光景，你扣下来自己吃啊？”
“可等菜发出去，再协商改价他们肯定不同意。”
大姐“哼”一声：“等你们慢性子的人办完事，我长征都走两回了，还用你去找快递公司，我都让商家改完了。”
吴稚晖听完，对大姐赞叹不已：“雷厉风行。”又对小太爷说：“你要向你妈妈学习，她是一位很有魄力的劳动妇女。”
小太爷偷偷看他妈妈，大姐正乐呢，把手里的布一甩：“去去去，讨人厌。”
晚上，小太爷写作文“我的母亲”，他写标题，分不清“魄”和“魅”，取名“我的魅力老妈”。
我的老妈很有魅力，这是吴老师说的。
新老师都叫我妈大姐，我妈也很不客气，拿他们当小弟。据我的观察，沈老师和顾老师被叫来我家抓过四次鸡，周老师和岑老师帮忙放过七次牛。每次，老妈都会煮一大桌菜，我们家的鸡越来越少，我都怕她下次杀牛，所以我喊沈老师他们不要来抓鸡了。
除了带小弟吃香的喝辣的，老妈还要种地卖菜。我家的地是集体的，就是大家一起种、一起卖。老妈太有魅力了，有些人怕她，怕她就开始偷偷骂她，但是老妈说要一起种菜，这次有人直接动手打她。
他们说老妈骗他们的地，冲进我家坐着不走。老妈让我去上学，我说我要逃课，就往两个人中间缩。老妈上来拉我，那两个人一直按着我的头，我喊痛，叔叔我痛，老妈当时就跟他们打起来了。
我从来没有见老妈跟人打架，他们把老妈拖进鸡圈里，我怎么拉都拉不动，我拼命地哭、喊、咬，最后老妈自己挣脱了，还一人踹了一脚。那一刻，老妈在我眼里就像成龙，会一下子从地上翻起来去踹坏人。
后来老妈带了公司的人来签合同，十几家一起卖菜赚钱。那些打她的人来找她要加进来，她也同意了。但她不同意我加入，我去帮忙她就打我，她让我好好读书，再去给她做账。哎！读书有什么用呢，吴老师是博士，还不是算错了账！
老妈很有魅力，她会种地卖菜喂鸡，还会骂人打架，会像成龙一样翻身踹人。
老妈只能看懂一点字，每次她拿字给我认，我就随便念，她看我一下就答出来，夸我认识的字多。我感觉老妈是喜欢文化人的，新来的五个老师她都喜欢，要不然也不会老是请他们吃饭。沈老师什么都会，会读书、会修冰箱、会做饭，他学抓鸡也很快。开始我说沈老师最帅，她说染头发的都是怪人，后来她说，要是我长大像沈老师一样就好了。
吴老师讲话细声细气的，我最喜欢。周老师爱放牛，我骑在牛身上，她拍手说“牧童骑黄牛”，诶，其实我骑的是水牛。岑老师看起来很凶，但是我看到她偷偷哭过，她还跟老妈一起做针线，叫老妈“姐姐”。哦，顾老师没有教过我，但是他很搞笑，每次来我家吃饭都是他洗碗。
真希望他们能一直留在小寨，当我妈的小弟。但是我知道他们很快就要走了，回到属于他们的大城市。想起这个我还有点难过，因为有一次，老妈让我“滚出中国”，我说，老妈，等我先滚出大山，她就不说话了，这是她最没有魅力的时候。
语文组组长林老师批改到这篇作文，立刻抓起作业本去找五人组，大家挨个传阅，看完都不说话，岑熙颐给吴老板递纸。
临走那天，吴老板决定留下，再待一段时间。
沈恪行说：“你别躲了，既然招了这么多学生，总要为我们负责。”
周询雨她们站在车外，跟学生道别。吴老板看着学校对面的田野，说：“我知道，但我想留在这里，看看还能为他们做点什么。”
“导师，”沈恪行很认真地看着对面人，提醒道，“我明年就要毕业了，要发刊要实习，你躲在这里，我怎么办？师弟师妹怎么办？”
“你不想读博吗？”
“我已经浪费三年时间了。”
吴老板脸上浮现出落寞的笑意，点点头说：“也是，我已经浪费半辈子，所以我想留在这里，为他们做点事。”
“你能让我们成功毕业，足以称作伟大的胜利。”
司机在催促，沈恪行转身上车，吴老板犹豫一下，还是朝他们挥挥手，留了下来。沈恪行心里烦闷，从包里拿出手机。
满打满算他已经两个月没碰手机，昨晚刚充电，今天在车上一打开，各路消息疯狂涌入，卡了好半天。
随便点开一条推送，好巧不巧正是吴老板的账号，里面记录了支教生活的点点滴滴。
最初的几天，吴老板对村子里的蓝天白云绿树很满意，文案都是什么心灵小憩之类的，像是旅游软广。
接下来分享备课心得和社会观察，偶尔穿插侍弄花草的图文。
越往后越离奇，每天发帖子问“从物理学角度说如何使用锄头更省力”“腰闪了怎么办”“电商是怎样运作的”等等，离哲学越来越远，评论区的人也越来越少。
最后一条昨晚发布的帖子是停更通知，大意是农村生活忙碌，哲学理论以后再分享。
这是打算彻底摆烂养老了。沈恪行很无奈，怪不得出发的时候鸡飞狗跳，一路上自己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原来这都是预示，暗示他调研一趟连老板都能看丢。
身边三个人还在天南海北地聊，一点没意识到问题很大。
“回去打算做什么？”
“上课和写论文。”
“老板不跟我们回去，你们不怕？”
“不怕啊，可以线上联系。再说，不是还有大师兄你在？”
沈恪行转过头去看外面的风景，第一百次后悔考上这该死的哲学研究生。
“你当初就不该考哲学研究生！”接风宴上，瘦猴激动地说。
他俩已经知道了事情经过，老胖咽下一口啤酒，嗓门大敞：“你们都挺有意思的，你，手机丢了不去找，借师弟手机打个电话报平安就完了；同门也是奇人，经费没有课题没有实习没有，还整天傻乐；老板最不是东西，自己跑乡下养老，花着科研经费去搞什么心灵按摩。”
老胖下定论，“这要不学哲学，都干不出这种事儿！”
沈恪行默默吃菜，等两人说完，抬头若无其事地问：“有兼职推荐没？”
“你上农学院养猪去吧！”老胖差点甩筷子走人。
“不管之前发生了什么，我现在最保险的做法，就是耗到明年领毕业证书。”明明心烦的应该是沈恪行，他却宽慰两人，给他们盛汤，“我文章已经有了，剩下的，找找兼职和实习，混过一年就行。”
老胖盯他半天，接过汤喝一口，说：“我想不通，行哥你挺好一人，怎么会有这种报应。你以后别圣母心行不？”
沈恪行“嗯嗯”两声，老胖和瘦猴对视一眼，得，就知道他没听进去。
沈恪行神游天外，满脑子琢磨着农学院养猪，根据他在小寨的经历来看，养猪并不简单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