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并肩(二)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了下来。

姜元似乎也没料到会此等情况发生。他神色有些难以置信地盯着赵轻遥手中光芒大盛的聚灵灯,轻声开口:

“这远远超出了维持桃源阵所需的灵气。”

此话一出,赵轻遥立刻明白了个大概。

她曾在璇云仙宗的藏书阁中见过桃源阵的说明。修士或遇害、或修行不当时,会有神识出走的情况的发生。神识若长时间离体,修士肉身便会陷入沉眠。

桃源阵乃上古禁术,便是为禁锢神识所生的邪术。神识被困于此阵后,会被强制变换外貌,从而认定自己是生活于此处的人。阵法未破之前,神识都不会有回到自己肉身的想法。

可一旦阵眼被控,神识们会比谁都想要回家。

狐妖正是此阵的阵眼。这也是为何,他们一对狐妖动手,这些“村民”就纷纷看过来的原因。

所有的阵法运转,都是需要灵气的。桃源阵的灵气,便藏在每一个神识的周身。正常来说,阵眼消失,阵法被破时,即将离开的神识的确会释放出原本维持原阵法的那部分灵气。

姜元让她上前去用聚灵灯吸收这部分灵气,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但此刻眼前聚灵灯所吸收的,远远多于维持桃源阵需要的灵气。也就是说,这些被困的神识主动将维持自身存在的灵气一同给出来了。

他们为何要这样做?渡尽所有灵气便意味着,灵识彻底消失。

亦或是,有什么在逼迫他们吗?

想到此处,赵轻遥的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传说中可得到想要之物的神界秘境,竟曾困住如此多条鲜活的性命。

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宝地,一旦出了差错,便会命丧于此。

第八峰的传闻,到底是谁放出去的?那些从第八峰回到仙灵界的人,为何要继续欺骗其他人呢?

“我们得赶紧往前走。”她示意姜元出发。能不能拿到千年浮妄草都是另一个问题了。他们目前首要的问题是,别死在这里。

姜元前行几步,却忽然停下。他俯身捡起一块地上的彩绘瓦片,递给赵轻遥:“桃源阵消散时,狐妖的尸身突然变成了这个东西。”

这是什么?

瓦片流光溢彩,形状却并不规则。赵轻遥颠来倒去地看了半天,一时间也没分辨出是个什么东西。

“此处的阵法怕不止一个,而且被人多次篡改过。狐妖是第一个桃源阵的阵眼,它所化成的东西,可能和接下来的阵法有关。”姜元解释道:“你先收着吧。”

关键的东西,还是交给一个精神正常些、不会随时因魔气而发疯的人比较好。

赵轻遥没有推辞,珍重地将此物收入怀中。

风声潇潇,平野空旷而宁静。无尽的荒原延展至天边,晨曦微光洒在一座座神像或慈悲或怒目的脸上,更显神像的面容古老而斑驳。

两排神座宽敞无比,但夹在中间供人行走的小路却狭窄无比,堪堪仅供两个人并肩而行。路边长满了参差不齐的碧绿野草,赵轻遥目测了一下,最高的可与她的身高齐平。

行于其中,有一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或许是神像过于高大,人身过于渺小,他们的一举一动,仿佛都处于神像的注视下。

赵轻遥并不太认识这些神像都是上古的哪些神仙,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讨厌这种感觉。

她走在前方,步伐很快。姜元跟在她的身后行走,也跟着走得飞快。她不说话,姜元也不说话。在她终于忍无可忍打算说些什么时,良久的沉默最终被姜元率先打破:

“黎姑娘拜入璇云仙宗这些天,可有随云掌门去中州拜青天树?”

“……没有,我早已过了拜天恩的年纪。如今能修行,全靠师尊给我的法器。”这些话她上辈子早说过无数遍,如今信手拈来,熟稔不已。

气氛本就沉闷,她不想继续说这些无趣的话。

她很快地思考了一下,便想起来了一件有点意思的事情:“中州的青天树是仙灵界五棵青天树之首,我听说过中州有个倒瀑,便是专门为灌溉青天树而存在的。”

中州本身并不算大。与落在地面上的其他四州不同,中州是位于仙灵界的正中央,是一块漂浮在半空中的巨大陆地。

中州之下,便是仙灵界最大的灵湖——坠星湖。澄澈的湖水受灵气所牵向上飞起,落于中州的地界内,刚好能够灌溉那棵位于秦家宅邸后的青天树。

倒瀑相传是由溯荒神君用神族古法引水而成,今已无从探究具体的方法。飞流直上的水瀑,在阳光之下波纹闪烁,形成了只属于中州的独特景观,引得无数凡人前往观看。

但他们也只能远远地在坠星湖边看上几眼罢了。

这个从天地初创时便存在、相传是人族起源的坠星湖,周围也曾有过繁荣兴盛的城市。但后来,全部都搬走了。

为了给中州的青天树提供最好的水源,仙盟立下了禁止任何七境天脉以下的人靠近的规矩,说是怕污了湖中的灵气。

但好笑的是,秦倚白前世入魔后把秦家拆了个干净不说,还险些把青天树一起砍了。听说他刚拔出剑,便被赶来的仙盟众人拦下了。

虽然没砍成,但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逃跑前还把倒瀑的水给断了。

世家精心呵护多年的倒瀑,就这样被毁之一旦。

此后中州的青天树主树,都只能手动浇水,但哪有那么多天脉七境以上的修士能风雨无阻地每天跑来浇水呢?

那条规矩,也就这样作废掉了。

自己铸就的宝剑,刺向自己时才最痛。秦倚白一辈子就没做过什么好事,这算其中的一件。

赵轻遥至今回想起来,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倒瀑的确很美,但我却不喜欢。”半响,姜元的声音在身后悠悠响起。

“为什么呢?”赵轻遥很是好奇。

姜元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很寻常的事情:“神力所创之物,着实太过完美,是人力所不能及的。被强行捏造出的完美的事物,要么就不该存在,要么就会走向毁灭。”

赵轻遥眼角一跳。

她走在前面,看不见姜元说这话的神情。但这话从一个世家子弟口中说出来,着实有些罕见,就该送给他那事事完美无缺的表哥听听。

她突然非常好奇,姜元是如何成的魔修。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倒也不觉时间流逝得飞快。等到赵轻遥回过神到时,他们已经快要靠近离道路尽头的巨大榕树了。

方才离得远,她倒也不觉得这棵榕树有多大。直到此刻逼近时,才察觉到榕树大得夸张。

树身粗壮,与方才路上所见的神座有得一拼。十多人手拉着手,也未必能将其团团围住。浓密的枝叶状若游龙走蛇,交纵复杂,遮天蔽日。被初升的日光一照,于地面上投下一大块一大块的浓荫。

一条条纤长而纷乱的须从树干处垂下,有风拂过,便轻轻作响。

即便离着榕树还有一段距离,她还是嗅到了那股来自植物独有的潮湿、阴凉的气息。

赵轻遥喃喃出声:“这么大的榕树,实在少见。”感觉比中州的青天树还要高上一截。

姜元顿了顿,语气依旧平静:“榕树是一种很矛盾的树,既是邪树,又是灵树。有人认为它会招阴,但有人认为它能辟邪。”

他这般说着,却停下了脚步。

赵轻遥走得快,向前连走了几步,才意识到身后的人没有跟上来。她疑惑转头,却只见姜元的半边身子都沐浴在金色的日光之下,脸却背着光。神色晦暗不明,看不清楚。

他是在忌讳什么吗?难不成是在害怕?

辟邪里的邪,指得应该是鬼魂,不是魔修吧。

但说起招阴……

赵轻遥猛地想起了一件被她忽略了的事。

前两日与秦倚白比试时,他拿着的是一束带着枝叶的榕树枝与逢春对阵。枝上的榕树叶,替他挡下了许多次攻击。那种感觉,就像他的身后站着很多个人。

她当时便觉得很奇怪,从前没见过此等功法,就当是秦倚白在用某种秦家的秘法作弊。

但如今细细想来,那些站在他身后替他挡下逢春攻击的人,怕不是……鬼?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

“只是一棵树而已,”她试图安慰自己,也安慰姜元:“我们两个走在一起,没什么可害怕的。”

某种情况下,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

“走吧。”姜元摇了摇头,似乎缓过来神来:“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罢了。”

他想起了什么事情呢?赵轻遥想知道,但她没有问。

一时天地寂静,只剩风吹野草的沙沙声。她也掉过头去,默不作声地向前走着。

榕树阴的范围很大很广。树荫下和树荫外,恍若两个世界。

赵轻遥刚踏入树荫,便只觉得浑身寒凉,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这里倒挺冷……”话音未落,怀中狐妖尸身所化成的瓦片便开始微微跳动。她疑惑地将瓦片掏出,握在手中那一刻,却只觉身后有潇潇冷风吹过。

“姜元?”她警觉出声。

没有人回答。

“姜元你过来看一看,这个东西好奇怪。”她没有回头。反而是摊在手心,将瓦片置于最显眼的地方,轻声发问。

依旧没有人说话。

说时迟那时快,本平静的榕树须破空而来,直直卷向她掌心的瓦片。速度之快,攻势之猛,周身空气都开始猛烈地颤动了起来。

在榕树须即将碰到瓦片的那一刻,却被赵轻遥直接牢牢地拽住。

下一刻,剑光乍出,隐隐龙鸣之声响彻云霄。榕树须被如雨般纷纷落下,被斩断的瞬间,喷涌而出血雾染红了一方天地。

榕树粗大的枝干仿佛吃痛般,开始扭曲了起来。包裹着树干的树皮一寸寸脱落,露出内力淡黄色的木制纹路。

“我的朋友被带到哪里去了?”赵轻遥捡起一根趁手的树枝,轻轻敲打着树干。

她开口,方觉得自己的声音冷得可怕。

*

秦倚白非常清楚地明白,自己被困在了一个梦境中。

夕阳下沉,天色渐黑。璇云仙宗早春的雨水将满山的奇珍异草洗刷得生机勃勃,空气中也正弥漫着一股独属于早春的芬芳。

此刻,他正站在不言阁后山的石阶上,垂眸望向眼前的少女。

“请师兄再赐教。”少女的额发被雨水打湿,显得有点狼狈。却依旧倔强无比地昂着头,直直地与他对视。

她是师尊最宠爱的弟子,容貌自是生得极美。唯一违和的是,明明生得一副楚楚可怜的面庞,却又一副和脸极其不匹配的柳叶眼。

本该是个妩媚娇俏的活泼眼型,眼底却一片黑沉沉的鸦色,看不见底。

“你不能拿剑,又为何非要和我切磋?”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不轻不重地响起:“我方才差点误伤你一次,不可能再和你比剑。”

此话出口,他便想起来了自己此时身在何处。

仙盟重启了剑道大会,他没有不参加的权力。其实不用想也知道,秦家打点上下,没人敢在剑道大会上真的对他下狠手。他便这样被众人簇拥着,不出所望地拿了个剑道魁首的称号。

黎明珠是在剑道大会之后找上他的。

她没有拜过天恩,天脉碎得很是彻底。云弄潮想法设法给她找来了青羽笛,才堪堪让她有了两境天脉。

天脉境界太低,与许多修行派别都无缘。但她八面玲珑,处事周到,喜欢她的人很多。

可秦倚白却在她的身上感受到了,与他很相似的同类的味道。他不知道她曾经历了什么,但在她完美的面皮下,也蒙着几欲毁灭的烈火。

他知道自己不算什么好人。不过怀着物伤其类,秋鸣也悲的心,隐晦了和她说了一说。

但黎明珠却说自己听不懂。

秦倚白没有再去强求什么,他知道她是在装作听不懂。从那之后,他也没有再和黎明珠说过什么话。

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黎明珠会在他夺魁后自己来找他。不是像他人恭喜,不是庆贺,不是谄媚,而是非要和他切磋。

此刻的梦境中,便是在重复这个场景。

这段记忆是除了那枚剑穗外,他极少记得的事情之一。

他想努力再回想些什么,但即便是在梦境中,想起此事时,头颅便如撕裂般疼痛。

黎明珠的声音清脆,隐隐透露出几分决不可退让之意:“拿不了剑,便有拿不了的剑的切磋之法。”

“师兄夺了剑道魁首,自是天下第一,难不成还怕我这个剑都举不起来的师妹不成。”

是了,他为什么不肯,明明敷衍两下就可以的。

他那个时候到底在担心什么?被遗忘的真相似乎就在眼前,却又触手难及。

闭上双眼,耳边似有隐隐的剑风划过。前世与今世的记忆混杂,梦里缺失的回忆与梦外有人呼唤他的声音交织。

秦倚白忽然想起来了自己忘了什么了。他睁开双眼,静静地看向与黎明珠黑漆漆的双目:

“你的体内,为何会有剑骨存在过的痕迹?”

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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