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批郜离兵直入谷家庄,把正堂堵了个水泄不通。
刘匀派人在周围转了一圈,几乎要把整个边镇翻了个底儿,确定无丝缕人烟后,他才放下心来。
他往地道里扔下一枚石子,听到落石声后再没任何动静,刘匀使了个眼色,让兵士下去探风。
“下面都是些什么粮食?”
“回殿下,有粮有蔬菜,还藏了些羊骨牛肉。”
“东郦兵竟吃得这么好!”刘匀攥紧拳头,砰地一下敲在案台上。
自南诏送回熟米之后,郜离荒了将近三年,若非宫中人与营中人,郜离百姓个个食不果腹,面黄肌瘦。刘匀打起火折子,下到地道,亲眼瞧见满地道的存粮之后,气得牙齿直打颤。
“搬回去,把这些通通带走!”
刘匀当即下令,转身欲出地道,岂料机关忽然嘎嘎作响,地道口轰隆隆迅速闭合。
“葛总旗,赶紧把机关打开!葛总旗!”
地道口外无人应答,须臾,木柴断裂声响起,竟有黑烟从地道口渗进来。
刘匀被呛得猛咳几声,忽然明白有人要瓮中捉鳖,熏死他们。
他吹灭火把,推开其他亦咳得厉害的兵士,如无头苍蝇般往外冲。
昨日鸭毛好像说,这条地道通向祁玉大峡谷,现在入口被堵,那儿就成了唯一的出路。
刘匀脚下不停,心跳不断,已毫无闲暇思考,这条到底是向生的路,还是一条黄泉路。
————
墨念与谷剑兰藏在一座废屋的角落,林琢之幼时寄托在这座废屋里,同他姥爷一起。
姥爷过世后,林琢之就被接回了上京,这座老屋也只留了几个老仆看守,直到四年前郜离屠杀,这座屋子完全空了下来。
林琢之的姥爷是个铸造机关的高手,极其欣赏铸剑大拿谷泽远,他曾带林琢之前去谷家庄拜访,还为谷家庄设计了数条逃生通道。
谷剑兰还记得第一次与林琢之见面的场景。
也是一个大雪天,谷剑兰骑着庄里的大黄狗在院里打转,手里拿着一把草剑胡乱挥舞。转悠两圈,大黄狗忽然汪汪两声,对着垂花门边的石狮狂吠,谷剑兰驱狗往前,大黄狗忽地前掌匍匐,尾巴竖起,摆出了攻击的姿势。
“谁、谁在那里?”
垂花门下有不明声响,似老鼠刨洞,可若当真只是老鼠,大黄狗不会戒备成这样。
谷剑兰鼓起勇气,执剑上前,黑影忽地从地底钻出,溅起堆堆雪泥。
“啊——”
“汪、汪汪汪汪!”
雪泥下钻出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手上脸上全是泥巴,一双眼睛乌黑明亮,眨巴眨巴看向她。
大黄狗又汪汪几声,带着谷剑兰往后退了几步,小男孩歪着头,一脸疑惑地看她。
原来是个小乞丐呀。谷剑兰手里刚好有一个肉包子,她把肉包子递过去。
“喝雪水容易着凉,我可以打半碗羊肉汤给你,是我的那一半,不能再多了,叔们还要喝的。”
小男孩还是没说话,应是没理解谷剑兰的意思,他朝她走近两步,咧开嘴笑起来,显然是终于找到玩伴,想和她一块儿玩。
可谷剑兰看到浑身脏兮兮的他,误会了,她想起阿爹说过,街头小乞丐会试探人的底线,一旦妥协,他们容易得寸进尺。
“你、你不许进咱们顾家庄,谷家庄没有房间住了!”
大黄狗尾巴竖起,尾毛乍立,朝小乞丐叫唤,却也不敢直接上前对峙。谷剑兰想到父亲说过,老乞丐会派出小乞丐抓不懂事的小孩子,让小孩子变成小乞丐再替老乞丐讨钱,她吓得攥紧大黄狗背后的毛,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哭声引来了父亲,还引来了父亲的客人,父亲的客人拉过脏兮兮的小乞丐,朝他的屁股狠狠来了几下。
“脏成这副模样,故意来吓人家小姑娘的对不对?”
客人再往他屁股上招呼之前,小男孩迅速挣开他的手,一溜烟跑到谷剑兰身侧,谷剑兰猛地扒住父亲的大腿,哭得更厉害了。
客人转过头,换了张笑脸:“大小姐恕罪,孙儿顽劣,许是又在打地道了,我让他把洞填平。”
“等等!”谷泽远将谷剑兰往后一别,俯下身来对林琢之道,“林公子的地道,想要通到哪里去?”
林小公子挠挠头,往正堂方向一指。想往那里,姥爷和庄主谈话的地方。
谷泽远哈哈大笑,替他拍掉头顶的雪泥,笑道:“虽说这地道不算远,但不一定毫无用处,你要真能挖到那儿去,我就准兰儿同你一道玩,怎么样?”
谷剑兰吓得大哭,连连摇头,谷泽远将她抱起来,放在怀里哄了又哄。
林小公子打量一番自己沾泥的双手,才察觉出欠妥之处,他跑到未结冰的雪溪边,忍着冻冰洗了把脸,兴冲冲地跑到谷泽远跟前。
谷剑兰还伏在父亲怀里哇哇大哭,察觉到父亲用肩膀顶了自己两下。
“兰儿,林小公子只是想和你玩玩,没有伤害你的意思。”
谷剑兰哭成了花猫脸,用父亲的衣领蹭鼻涕眼泪。谷泽远笑着将她的小脸支开,身子往前倾了倾:“你看,林小公子好不好看?”
谷剑兰别过脸,却在瞥到小公子的一瞬间止住了哭声。
小公子一双眸子又黑又亮,像上京城才有的黑葡萄,她往下看,才发现大冬天的,他只穿着一件镶银边的紫黑短打,他站得笔直,像个小兵卒,又像阿爹铸剑炉里泛着刺眼寒光的利剑。
阿爹晃晃她,嘴里还在轻声哄:“怎么样?好不好看?”
“好、好看。”谷剑兰眼睫上的泪点滑下来,落进满地白雪中,她咧开嘴,朝小公子张开双臂,“漂亮哥哥,来陪我玩。”
“啊、啊啊。”
墨念晃晃发呆的谷剑兰,把她的头往下一按,头顶传来窸窣声,郜离兵拎着长剑搜索这间屋子,二人屏息静气,等了半柱香时间,他们才推门出去。
谷剑兰和墨念的任务,是远程探看谷家庄那边的情况,若有突发,先行解决,并及时放鸽汇报。
原本这活儿是墨念与墨纯来办的,但谷剑兰实在担心谷家庄,非要亲自监看,林琢之拗不过她,只能让她来了。
等到废屋外彻底没了声响,他们二人才从藏身处探出头来。
“之哥哥的计,也不知道好不好使。”
墨念思索片刻,颦着眉点点头。
应该好使,但不排除有突发情况发生。
只要移动粮食袋,就会触发林琢之设下的机关,地道口自动闭合,又会触发烟雾机关,逼一行人不得不往祁玉大峡谷的方向走。
苞米蔬菜里头裹着笨重的山石,需要五个东郦兵士才搬得动,林琢之估量了一下曾经所见的郜离兵士,猜测约莫七八个以上才搬得动。
触发地道机关后,正堂内的机关也会触发,如此一来,留在地道之上的兵士会被歼灭,留有少部分的,放回去报信。
不过这也是林琢之设想出的情况,由于动用的是谷家庄,谷剑兰不反对,但也不放心,故而顶替了墨纯,跟着墨念来了。
林琢之姥爷的废屋地势高,可以看到谷家庄正堂的情况,等了半晌,正堂的机关忽然响了,谷剑兰瞬间警惕起来。
门内隐约出现郜离兵中箭时的尖叫声,片刻后陷入一片寂静。
结束了吗?谷剑兰和墨念缓缓起身,悄悄探出窗外。
忽然,正堂门窗冒出滚滚黑烟,火势如舌,瞬间爬出了正堂。
谷剑兰吓得一抖:“怎么回事?那边——”
墨念极目远眺,神色亦变得慌张,正堂内的机关是放箭,地道里的才是放火,地道的火怎么可能烧到地上来?
“啊、啊啊啊!”
墨念一转头,却见谷剑兰冲出屋门,寒风卷雪扑入废屋,冻得墨念抬手捂住了眼睛。
待得他放下手,谷剑兰已不见了影子,他赶紧拿起弓箭,循着脚印奔去。
哪里出错了……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谷剑兰来不及思考,从废屋到谷家庄,短短几弹指,她却像跑了一夜。
寒风一过,正堂的火迅速蔓延开来,滚滚黑烟冒出来,烧到了偏厅。
人已经没了,若连家也没了,她还剩下什么念想?
谷剑兰直奔正堂,徒劳地抱起地上的雪扔过去,一捧接一捧,冻得她双手发红,烈火仍熊熊燃烧,一切皆是徒劳。
她急得冒了眼泪,甚至想着眼泪扑簌簌落得多了,能不能扑灭越烧越旺的大火?
“来人!来人!”
她徒劳地喊,呼声被风吹散,融进大火里,她看到一只信鸽从头顶飞过,应是墨念飞鸽传书,要向林琢之传信。
可远水救不了近火,等到他赶来,谷家庄怕是要化成一片废墟。
“水井……井……”
有一口水井,不知道有没有结冰,从那儿打水来,应该可以扑灭正堂的火。
谷剑兰思绪回笼,踉跄着起身,跌跌撞撞地往水井方向跑去,还没走出两步,耳后忽然刮过疾风,一声闷响随痛感冲上后脑,她瞬间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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