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是岑夫子的课,武信没有来。
李砚书想了想,下学后问武霜,武霜也不知道。
“信皇叔只是偶尔来听学,其余大部分时间都在藏书楼,想来今日应也在藏书楼吧。”
武霜想到李砚书的胆子,以为她想跟过去,赶紧补充道:“你可是要去找……藏书楼,我倒是可以带你过去,只不过以后事情败露,你可不能说是我带你去的啊!”
李砚书摇头,“不了,今日还有事。对了,上次你带我去吃的馄饨我又想吃了,你今日有空吗?”
武霜稍顿片刻,难以置信道:“你又想吃了!昨日不是旬假吗?等等,你昨日不是去……抚仙楼的菜不合你口味?”
李砚书言简意赅道:“菜合,人不合。”
武霜以为是杨乾故意在席上给李砚书使绊子,忙道:“怎么?他还敢给你脸子看?岂有此理!走,咱们找他去!”
“不是,不是他。”李砚书拉住武霜,解释道,“边走边说吧。”
武霜提步下阶,侧首看着她,道:“你可不能瞒我啊,要是你在这里受了委屈不告诉我,回头叫别人知道了,我面子往哪搁。”
李砚书冲她一笑,道:“知道了,必不会叫你丢面子的。”
武霜一听,小脸一仰,没再说什么。
路上,李砚书跟她将前因后果简单叙述了一遍。
武霜听完后想了一会儿,才道:“所以你决心要帮她找到那位失踪的见夏姑娘?”
李砚书肯定道:“是。”
沉默须臾,武霜做出了选择。她道:“行,我既已知晓此事,便做不到袖手旁观,这个忙我帮了。”
宫外,李砚书叫了三碗馄饨。这次她的那份没加芫荽,一个馄饨下去顿时口齿生香。
武霜迫不及待道:“你快跟我说说,你打算怎么找那位失踪的姑娘。”
李砚书含笑不语,只看着武霜。
武霜被勾得心痒难耐,追问道:“你快说嘛,我想听听你有什么妙招。”
李砚书道:“等会你就知道了。”
武霜看到第三碗馄饨时,瞬间就明白了。
没过一会儿,一个乌发高束,腰间佩刀,面容冷峻的女子从转角处过来。李砚书给她介绍:“骨衣,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无双公主!”
骨衣行礼道:“见过无双公主。”
武霜随意摆手,示意她不用多礼,随即就问:“你可查到了什么?”
骨衣闻言先看向李砚书。
李砚书放下汤匙,招呼骨衣坐下,对武霜道:“殿下,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边吃边说啊。”
骨衣坐下,不出李砚书所料,她率先夹了一筷子芫荽放进嘴里。
李砚书一动不动地盯着骨衣,武霜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也盯着骨衣看。
只见骨衣眉头渐渐凝重起来,李砚书憋不住了,问道:“好吃吗?”
骨衣摇头。
李砚书看着她,感同身受,笑道:“快喝口汤压压,我也吃不惯。你回去了可别跟素影说啊,下次她过来,我好让她也尝尝。”
武霜看着她,神情难以言表。
她既惊叹于李砚书竟然让一个丫鬟与自己同席而坐,也惊讶于这个丫鬟竟然敢说自己主子赐的东西不好吃。再听到李砚书还要如法炮制逗弄另一个丫鬟时,她低下头看着碗里热气腾腾的馄饨不住摇头,付之一笑。
回去时已至戌时,李砚书护着武霜从木梯上下来,原路返回,花园转角处就遇到了已经等候多时的杨乾。
杨乾迎着风,拱手道:“殿下,广明县主。”
“杨乾?”武霜有些奇怪,这个时辰杨乾怎么会出现在这?
李砚书却知道他是因为何事,直接道:“杨二公子昨日不是还劝我不要多管闲事吗?”
杨乾仿佛没有听出李砚书言语中的讽意,轻笑出声,道:“县主说笑了。夫子曰‘日行一善,功满三千。’若明知不公,还视若无睹,那便是怯弱了。”
李砚书装傻道:“二公子何出此言?”
杨乾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县主,你府上的丫鬟那日我可是见过的。”
武霜越听越不对劲,道:“杨乾,你想做什么?本公主警告你啊,把你那些心思都给本公主收回去!砚书若是出了什么事,本公主饶不了你!”
杨乾道:“殿下,在下虽无鲲鹏志,却也是元安七尺儿郎,也想尽微薄之力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武霜见他不似作假,又看向李砚书。李砚书朝她点点头,武霜才道:“口说无凭。”
“殿下,诚如在下方才所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杨乾刚劲挺拔地立在那,周围因为风而东倒西歪的树枝残影打在他身上,像是魑魅魍魉在拖着他,可他脚下未动,眼底神色依旧坚毅。
毋玄曾经跟李砚书说过,判断一个人是否真心,不是看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要看他在与你对视时的眼神。一个人的眼底总是藏着很多事情,平时会伪装起来,只是当与人对视时那层伪装就会撕开一个口子。
这是李砚书与杨乾第二次正面相遇,可种种迹象表明,放荡不羁只是杨乾做出世人看的假象,至于真实的杨乾是什么样的,李砚书还不清楚。
“昨夜丑时,一份有毒的饭菜送到南监,今早便抬了一具女尸出来。”杨乾道,“董家检查的人匆匆看了一眼便回去交差了,看样子是还没有发现死的那人不是他们想下手之人。”
武霜面色不佳,低声道:“与你丫鬟说的一致。”
李砚书抬眼看了看周围,话锋一转,道:“这里恐不是说话的地儿,二公子若是真心想合作,明日下学后还是这里,李晗洗耳恭听。”
这里虽说偏僻,却也难保不会有人误入。
回去路上武霜问李砚书:“你怎么突然改口了?”
“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李砚书思量须臾,道:“他既已知晓此事,并主动暴露与我们联手,我们没理由拒绝。况且我只是想为花笙找回她的朋友,至于杨家与董家之间的恩怨,与我们其实无甚关系。”
她这话其实也是在跟武霜说,董家是董家,二皇子是二皇子,她没有因为此事就对二皇子生出嫌隙。而她之所以将自己的全部计划告诉武霜,其实也是在告诉二皇子,她无心与之交恶。
武霜看着她,道:“我知晓了。”
杨乾走进院子,一抬眼就看见董原的背影立在廊下。
董原听见动静回身,对着杨乾遥遥一礼,温声道:“仲安,不请自来,还望勿怪。”
“则鲜说的哪里话。”杨乾笑起来,推门点上烛火,道:“请坐。”
董原壮似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屋内,道:“还没祝贺仲安完成礼射,学院第一人,实乃少年英雄矣。”
杨乾倒上茶,自谦道:“哎,你就笑话我吧。我也就这点长处了,不比则鲜满腹诗文,将来定能考取功名,一鸣惊人。”
董原微微一笑,道:“仲安过于自谦了。”
杨乾没开腔,添了茶水自己饮着。
“听说丰州前几日上了一道折子。”董原缓缓道,“也不知是因为何事。”
杨乾眼神一顿,又接着喝茶,片刻后才道:“哦,有这回事,我竟是半点不知情。”
董原看着他,叹了口气,似是自责般,道:“那应是我听错了,丰州无事怎会在这个时间上折子呢。仲安勿怪。”
杨乾放下茶杯,笑道:“怎会。”
将人送出院,杨乾回到屋内,从枕下掏出一本兵书。页角卷折,他拿着书来到灯下,董原的话却一直在他脑中盘旋。
丰州紧挨回鹘,是关内道第一道屏障,因一道乌泥江便有了控河扼贼一说。倒不是说这条河有多险峻,而是因为回鹘人自小在草原上长大,善骑射,不善水战。骑兵与水兵在河上作战,结果可想而知。八年前杨骥被派去丰州担任丰州总督,山高路远,圣旨都不一定能传到的地方,他一呆就是八年。家书一年一封,内容却一年比一年简短。
乌泥江常年泛洪,修坝建堤,安抚百姓哪样不要银子。但只要一到银子的问题上,户部就开始哭穷,年年拖,年年哭。没有办法,杨骥只能自掏腰包。可丰州开户两千余,乡十二,光靠他一个人的俸禄怎么可能接济得过来。杨家兄弟四散,虽有心帮扶,怎奈远水解不了近渴。泥沙吞噬了百姓的双足,湮没了百姓的头颅,白骨汇成摇晃的堤坝,一冲既散。
杨乾捏着书页的手渐紧,上面的字逐渐在眼前变得模糊,一如元安的月终年朦胧。
李砚书净了手,来到白鹤行对面坐下,见她在读兵书,奇道:“你要考武状元啊?”
白鹤行道:“兵者,诡道也。朝堂之争莫如是,二者并不矛盾。”
李砚书添着茶,认可地点点头。
“对了,杨家与董家之前有过过节吗?”李砚书突然道。
白鹤行道:“过节?你指那一种?”
李砚书一听里面可能大有文章,顿时做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
白鹤行的视线从字里行间移开,转到李砚书那双无论何时都明亮的眼眸里,道:“武圣年间,杨家作为先锋曾数次深入金川天堑——罗漫山。当时的兵马大元帅还是杨燮,杨乾的爷爷,也就是现在的杨柱国。负责粮草押送的治粟都尉叫郭渡,他手底下有司库两名,其中一人就是董酺。”
听到这,李砚书脸上的轻松之色被沉思所取代。
“武圣九年,据说那一战是武朝有史以来最为惨烈的一战。”白鹤行道,“罗漫山常年大雪覆盖,因为粮草供给失误,等深入腹地的先锋军反应过来时,早已弹尽粮绝。等到杨柱国带大军赶到时,五千前锋军全部冻毙于雪山之上。杨乾的父亲就是其中一员,那时杨夫人还怀着杨乾,听闻噩耗,差点一尸两命。等到刑部问责之时,这事却审得异常顺利,郭渡作为治粟都尉是第一个下狱的。在他下狱第二日,他就将自己的罪行全部吐了出来。先帝震怒,最终仅以郭渡之死安抚杨家亡故之人。次年杨柱国以病体为由,卸下了兵马大元帅这个担子,抱着尚在襁褓中的杨乾前往晋州老家养病。”
李砚书神色不变,语气却冷了下来,她道:“郭酺呢?他作为粮草司库,难道这事跟他一点干系都没有吗?”
白鹤行放下书,起身推开窗,一股冷风吹进来,吹熄了临窗的一支蜡烛。白鹤行的脸藏在背窗的阴影里,看向烛光下的李砚书。
“当然与他有干系,”白鹤行阴沉地道,“可当时先帝病危,皇子夺位,朝局动荡,人心惶惶,谁又有心思去查呢?他们都想着自己的主子能坐上那个位置,都想着有朝一日改换龙庭,自己摇身一变成了天子近臣,元安新贵。至于一个踏脚石是否清白,谁会在乎?”
白鹤行的这番话让李砚书觉得振聋发聩。她突然意识到,其实在白鹤行心里,一直都是恨意在支撑着她前行。与子偕行,风雨同舟。元鸿今为她取字子行,意在同舟。可是白鹤行没有意识到,或许她知道,只是她不愿意去想,因为那样恨意就不再纯粹。而白鹤行需要这份纯粹的恨意,就如同人身体里的脊椎,支撑着躯体行动,没有它,人就彻底垮了。
另一位司库姓白,当时随郭渡一同被定罪斩首。而董酺因为搭上了当时的三皇子,也就是现在的武明帝,从而步步高升,一直到今日的京兆府尹。
白鹤行来到一个箱子前,从里面拿出一张图,摊开在桌上。
李砚书低头看去,发现竟是一张武朝全州图。图样绘制简洁,但是各大州都有,就连金川那边的州县都有标注。
白鹤行指着图上元安的地方,平声道:“杨家如今只有杨乾与杨柱国在元安,世家之中,如今的杨家排最末。”
她又指向左下方的利州,道:“杨家大郎杨牧,虽为利州刺史,但上面还有一个州牧张聒,领兵钱粮之事皆要经过张聒之手,杨刺史实乃虚职,无任何实权。”
接着,白鹤行的手指继续往下,一直到边陲州线姚州才停下。
“杨家二郎杨志,虽为姚州州牧。但姚州不似利州,姚州因为地势原因,常年拖欠税粮。又因为常年征战,百姓大都迁往会川,因此姚州与昆州的交界处也成了朝廷三不管的地带。”
李砚书盯着她,道:“三不管?”
白鹤行微微颔首,道:“经济停滞,治安混乱,朝廷兵力无法管辖。这些以后我再与你细说。”
说着,她的指尖向上划过,一直到最上面的丰州。
“前几日杨骥递了道折子上去,陛下至今都没有批复。”白鹤行道,“三年前,陛下免了丰州四成税银,杨骥才勉强交上税银。两年前陛下免了丰州两成税银,结果杨骥说洪水泛滥,百姓颗粒无收,食不果腹,陛下看在杨家的份上,又降到了四成。今年杨骥又上报了灾情,同时里面还有向户部申请赈灾的银子。”
丰州的事李砚书听师父说过,那里好像确实连年洪涝。李砚书问:“我记得武圣年间朝廷就出钱修建堤坝了吧,怎么还会连年洪涝?”
白鹤行笑她天真,道:“我且问你,朝廷年年征战,军饷从何而来?”
李砚书道:“各州税银。”
白鹤行道:“我再问你,各州税银又是从何而来?”
李砚书想了想,道:“百姓?”
“取之于民却不用之于民,掠之于民却不慧之于民。”白鹤行道,“军马铁蹄踩过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干涸的。干涸的土地种不出饱满的麦苗,贫瘠的百姓交不出富余的粮食。上位者开疆拓土,权贵者贪图牟利,他们手上有丰富的水源,却吝啬分出一丁点来浇灌即将枯死的平民。丰州,意为丰收富饶之地,讽刺的是,这块土地上每天都有人活生生饿死。”
狂风骤起,地图书页被吹得哗哗作响,李砚书猛地起身将窗户关上。
屋内一下安静下来,李砚书站在原地呼吸沉重,她看向白鹤行,低声道:“夜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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