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蔽天

“……”

少年默默嚼着糕。

“……”

女子垂眸饮着茶。

客栈静得连蝉鸣都嫌聒噪。

“呃……”

店小二眼神在两人之间游移,大气不敢喘。这架势不似同路歇脚,倒像仇家相逢。

“客官可要用膳?”

“端来——”

“等师父回来再说——”

两道声音撞了个正着。

夜来眉梢一挑:“他是小孩。这儿我说了算。”

“好嘞。”小二缩着脖子退下。

苏决明拽过棉被蒙住脑袋,气得直磨后槽牙。这恶婆娘着实可恨!师父怎的还不归来?

然而未等来青年,却等来清粥小菜的香气。

被窝里忽然响起一阵饥肠辘辘的哀鸣。

夜来夹菜的手微顿,唇边浮起冷笑。

那团棉被正微微发颤,少年死死按住肚子,硬是憋着不露头。岂料憋着憋着,苏决明神智竟渐渐昏沉,恍惚间想着:米糕果然不顶饿……我该不会是古往今来头一个把自己饿死的大夫吧?

半晌,夜来侧首,冷冷说道:“等他?怕是要等到三更。”

被褥却毫无动静。

夜来将茶盏重重一搁:“装死?”

见对方仍不答话,夜来反倒笑开:“苏小公子好骨气!不过吃了几块糕,竟能捱到……”

香炉青烟袅绕间,她执杯的手指倏然僵住。

不对。

街角迎上来的卖糕郎、百善堂的方郎中、东风客栈的懂黑话的伙计——

她似乎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便是晨间医馆惨案轰动街市,那小贩竟似不知,偏引他们前往。除却孙家老丈窥探在先,这杀人劫财的黑店此刻未免太过安分……

最要命的是,她亲手支走了唯一能打的帮手。若她是敌手,此情此景,月黑风高,正是绝佳时机。

楼下酒肆喧哗如沸,偏有脚步声踏着月色徐来。落步沉稳健稳,分明是练家子。

“咚——咚——咚——”

三记闷响自木梯传来,在鼎沸人声中格外刺耳。

“苏决明?喂!”榻上毫无回应。她闪身掠至床畔,指尖触及少年滚烫的额头,探其鼻息,方知是蒙汗药作祟——米糕之中暗藏蹊跷。

夜来再不迟疑,揽住苏决明便反手拔剑出鞘,疾掠向窗边。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木门外赫然现出负剑青年的魁梧身形。

但闻青年沉声道:

“嗔刃,别来无恙。”

窗棂与门扉洞开声轰然并起,夜风裹着剑气,骤然灌入厢房。

……

“你…你是何人?!”

锦被翻卷,那对夫妻模样的中年男女踉跄着躲到床柱后。青年手中重剑寒光闪烁,震得烛火明灭不定。

慕小楼剑尖挑起半截帷幔,声音冷冽:“宿在此间的女子呢?”

“什么女子?!”面色白净的男子强作镇定,竟亮出一份黛州府官牒,“本官乃按察司暗巡使刘易!尔等江湖草寇,见了本官,还不速速…”

玄铁剑锋骤然抵住他咽喉,慕小楼扫了一眼文牒,手下动作却毫无敬意:“原来是同僚,误会一场……刘大人,夜黑风高,刀剑无眼。你不在双溪府衙当值,却跑到客栈扮起商贾?”

忽闻拔步床内传来珠帘脆响。女子肌肤胜雪,胡乱裹了件织金褙子,垂首瑟瑟发抖。慕小楼横过一眼,却撇过脸去。

“咳……本官奉旨彻查黛州密镖疑案!”刘易喉结滚动,“尔等既敢冒充官差,速将信物呈上查验!”

慕小楼袖中金光一闪,眼中寒意更盛:“信物?这个够不够?”

令牌在月光下流转着“荣华”二字,刘易瞳孔骤缩,双膝重重砸在地板上。按察司中人最是清楚,这金令上镌刻的何止是纹饰,分明是帝都禁苑的滔天权柄。

须知见荣华令,即如京华殿下亲临。刘易喉头发紧,额角已渗出细密冷汗。

“卑职不知是大人驾临,罪该万死!万死!”他伏地叩拜,心中却叫苦不迭——难道自己这小小暗查使,今夜竟要卷入帝都党争的漩涡?

“噤声。”慕小楼冷声道,“住在此处的女子,现在何处?”

“大人,卑职当真不知什么女子……就连榻上这妇人,也是为掩人耳目,特地从女囚中挑来的……”刘易伏地,连连叩头。

那柄玄铁重剑此刻若想取他性命,当真易如反掌。

慕小楼眯起眼,忽然发问:“天字号上房?”

“大人说什么……?”刘易愣住,脸上尽是茫然,“为便于联络,卑职向来只住地字房……暗中查访,岂敢如此招摇……”

慕小楼飞身掠至门外,凝目细看门边嵌着的铜牌。铜牌嵌槽深浅不一,分明是遭人暗中调换。

他不禁冷笑出声——自己竟被这般拙劣的把戏所骗。念头及此,他猛然揪住阴影里探头探脑的店小二,厉声喝问:“天字号上房在哪?”

店小二抖抖索索指向东南角。

只见兽炉青烟袅袅,绡纱帷幔随风轻扬,雅间内早已人去楼空。

慕小楼眼中寒光乍现,当即纵身跃出窗棂,踏月追去。

……

苏决明睁开双目,惊觉自己竟悬在客栈外的墙檐上。女子挟着自己轻推窗棂,纤腕一翻,便带着他跃入屋内。

——原是方才千钧一发之际,夜来翻窗而逃,不想那慕小楼却闯错了屋,正是这刘易落榻之处。料定对方不会折返于此,她方从容返回。

毕竟比起天生神力的慕小楼,还是对付一个朝廷命官比较容易。

“你…你又是何人?”刘易额角沁汗,实在不解这栖身之所今夜为何接连迎来不速之客。

女子垂目无言,剑锋掠过,竟在刘易面前刻下十字印记。

十……

——十恶司的标记…执剑者竟是女子…

“那人尚未走远,你大可唤他回来。”夜来冷声道。

刘易眼珠微动,跪行数步连连叩首:“谢姑娘指点迷津…”

他背衫尽湿,心念急转间已权衡清楚——十恶司是这位亲临,荣华宫却派慕小楼深夜造访。与其两头开罪,不如今夜就为恩师搏个拥立之功!

苏决明未见情形,屏息凝神竖耳倾听。奈何这些人说话如此高深,他饶是没能想明白……

“你认得我?”

夜来指尖摩挲剑鞘纹路,显然厌恶这般谄媚。

“姑娘威名震耳,刘某若再不知深浅,这顶乌纱岂非白戴…”刘易暗自庆幸虽无大才,却从恩师处听得宫闱秘闻——此女出身寒微却被太子破格提拔,竟跻身十恶刃之列,想必与那位贵人…思及此他慌忙谄笑,“今夜蒙姑娘点拨,刘某定当结草衔环。若来日姑娘得承殊恩,还望在枕畔为小人…”

话音未落,“噌”的一道寒光闪过,夜来挥剑削落他几缕鬓发。

“唔…都说这宝剑吹毛立断…”夜来轻抚碧天剑脊,“果然是好剑。”

“姑娘饶命…不知小的哪里冒犯了您…”刘易跌坐,仰视那对雾蒙蒙的眸子。但见女子面覆可怖疮疤,竟犹如月下修罗。

一时间他浑身僵冷。

“抖什么?方才不是说要试剑么…”夜来手腕轻转,寒芒倏地抵住他咽喉,“我目力虽差,耳力却灵。若再听见这些话,下回便以此处试刃。”

“记…记得了……”刘易后颈冷汗涔涔,暗忖:这女子虽成了东宫的金丝雀,脸皮竟如此之薄?然而此刻却丝毫不敢显露,只在心底想想。

正僵持时,女子一声娇笑倏然响起——那嗓音柔媚入骨,分明是昨夜无缘崖才见过的骨瓷娘子。

“我的小冤家…这火暴性子,怎就改不了?”

阴九瓷慵懒披上轻纱,婀娜身影自锦榻飘然而起。

“果真是你。”夜来腕间一抖,剑锋精准抵住美妇咽喉。难怪慕小楼误闯厢房,既有阴九瓷暗中作祟,此刻倒也不足为奇。

“你……你又是……”刘易骇然色变,全然未料榻畔美人竟也深藏不露。

阴九瓷不理他,只娇笑道:“哎哟…若非姐姐出手,你早被慕家小子掳走了,还不快道谢?”

“多事。”夜来冷然吐出两字。

三年前漕运案结下孽缘,两人立场微妙却性情相投,不打不相识的境遇竟生出几分惺惺相惜。

昨夜放她生路不过是偿还旧债,可今夜对方再度出手,却不知又有何图谋。

“好心当作驴肝肺呢…”阴九瓷云鬓微晃,骨簪寒光闪过,倏然没入刘易咽喉。他未及吭声便瘫软在地——可怜这刘易本想借职务之便寻个女囚作乐,未料遭了无妄之灾。

夜来皱眉:“……好歹是朝廷命官,你倒果决。衙门那些鬣狗寻来,又该平添麻烦。”

阴九瓷把玩着滴血玉簪:“不过是个墙头草,留着也是滥嚼舌根,听着让人生厌……心肝既下不去手,姐姐替你料理干净。”

“……”夜来撇过脸去。

“咦?”阴九瓷指尖忽顿,“这儿还藏着只小耗子?让姐姐瞧瞧…”

香风袭人,莲步渐近。

假寐的苏决明暗叫不妙——身为苏家后人,那蒙汗药本就对他效力不大。他本想装昏探听虚实,方才见那杀戮场面气息微乱,竟露了破绽。

夜来倏然横剑拦阻,寒声道:“动他,先问过我的剑。”

苏决明心头微震,不解这恶女为何相护。

“妹妹武艺超群,姐姐原非敌手…”阴九瓷轻笑,“可你如今目不能视,我带走这少年与神兵便是。”

跫音逼近,苏决明心如擂鼓。忽觉夜来掌心覆住后颈要穴,神智顷刻涣散。

“留他性命,我自有用处。”夜来声冷如冰,“现下无人窥听,不必再做戏了。”

“…妹妹这趟远行晒黑不少,大宛的日头这般毒?”阴九瓷细细端详,“听闻大宛王子数月前殒命于荣华宫密使的宴席…莫非慕小郎君穷追不舍,实为那位小公主泄愤?”

夜来挑眉:“连这等秘闻都知晓,何不将荣华宫往西州安插暗桩之事奏明圣上?私通外邦的罪名,想必君上很感兴趣。”

阴九瓷朱唇轻勾:“宵衣卫终究只是天子耳目。横竖不过是东宫西殿的明争暗斗…咱们乐得作壁上观。”

夜来耐心将尽,闻言遂道:“直言罢,骨瓷娘子深夜来访,究竟所为何事?”

“你不都听到了么?是为苏氏遗孤与碧天剑。”阴九瓷嫣然一笑。

夜来冷然:“少绕弯子。若真为夺剑,方才何须救我?”

“小没良心的,还是这般一点就通…”阴九瓷忽正色道,“姐姐确有一事相托。劳烦妹妹护送这位苏家少年,连同碧天剑走一趟。”

夜来目光微动:“这小鬼且不说。碧天剑…究竟是何来历?”

“恕妾身不能说。”阴九瓷将白骨发簪置于夜来掌中,附耳低语,“黛州城,骨簪所指之处,届时妾身自会相迎。”

夜来轻转剑柄,寒光流转。

“你?而非宵衣卫?”

“是也。”

“原来如此。你究竟为谁卖命?”

“妾身向来只为自己。”阴九瓷半掩朱唇,“小冤家欠我两条性命,总该偿些利息罢?你当明白,若落入宵衣卫之手,受尽那十八般酷刑,这孩子焉有命在?”

夜来面色一寒:“我喜欢听真话。否则,恕难从命。”

“哎呀,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阴九瓷眸光一闪,“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快哉盟?你竟是快哉盟的人?”夜来一怔,冷笑道,“现下将你卖给你那顶头上司,或是慕小楼,似乎还能得个好价钱。”

昔年快哉盟如日中天,南北势力皆奉盟主令为江湖铁律。然而自多年前楚老盟主离奇暴毙,三大弟子接连失踪,百年基业顷刻瓦解,如今只剩残部隐匿江湖——未料他们竟将暗桩安插至朝廷,其中用意难测。

“小冤家,妾身既敢直言,自有后手。”阴九指轻叩木窗,“倒是你自身难保,何来闲暇管我?依我看,你我各退一步,我替你引开慕小楼的追查,你替我办妥此事。待黛州事了,你我形同陌路,如何?”

“快哉盟又要带他去何处?”

“这个么…自可保他性命无虞。”阴九瓷笑道,“如何,这笔交易,妹妹应是不应?”

夜来指尖摩挲着骨钗,思绪牵动。十恶司密令在前,此去黛州势在必行,偏那顾见春还握着玉生烟不还……

苏家遗孤落入谁手,原不在她计较之中,此番权当是举手之劳。

倒是阴九瓷这枚棋子,或可借她之手祸水东引——届时假借快哉盟之名,挟那苏家遗孤与碧天剑,料想那顾见春自会捧着玉生烟来求交换,于她也好脱身。

主意虽定,她语气依旧冷冽:“不成。我目不能视,此行本就凶险,何况姓顾的武艺高强,我不做赔本买卖。”

阴九瓷眉尖微蹙,又递来一骨钗,嗔道:“都说雁过拔毛,兽走留皮,你们十恶司竟如此吝啬!拿去!此乃我特制化骨散,只需搅于茶酒,无色无味。饮者三日形同槁木,僵硬如尸,任他武功盖世也无计可施。这般总可安心了?”

“成交。”夜来将两枚骨钗藏于袖间,忽而问道,“对了。听闻宵衣卫也要去黛州?这刘易是为密镖案而来…什么密镖?黛州究竟出了何事?”

阴九瓷敛容正色:“官衙派来的不过一群酒囊饭袋,查不出所以然。你久在南陲,或未听闻,这月余,江湖颇不太平。”

“不太平?”夜来眉峰微蹙。

窗边佳人拢了拢鬓发,闲闲说道:“前月各派掌门接连身中奇毒,有举派销声匿迹者,更有满门尽屠之惨案。宵衣卫追查发现,这些祸事皆与黛州……”

“确切说,是与黛州的镇南镖局脱不开干系——”

话音未落,阴九瓷忽地贴着窗缝张望。只见长街寂寂,唯有一青衫剑客踏月而归。

“哎呀,你的情郎回来了…总之到了黛州城,多加留心便是。”

夜来手中剑光闪动:“再胡言乱语,仔细舌头。”

“好妹妹,总这般凶悍,小心嫁不出哦。”阴九瓷笑着翻出窗外,“对了,怜你看不真切,姐姐便再提醒你一句——”

“那位顾郎君相貌堂堂,虽说不是姐姐中意的类型…倒像是颇合你的眼缘呢——”

夜来黛眉一蹙,竹筷破空而出,却只闻银铃般的笑声渐行渐远。

“姑娘可是走错了房间?”店小二忽然叩门,“小的引您回房可好?”

夜来恍然——

东风客栈。此番原是误入了骨瓷娘子的暗桩。

“带路。”她不再多言,随着小二疾步穿廊。

既是阴九瓷的场子,残局自会有人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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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夤夜钗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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