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堕仙2

离开客栈走入市集,踏过人来人往的阳关道,拐进一条不起眼的小巷,数至第一百零八块砖石叩三声,便能去到珩洲鲜为人知的地下黑市。

玉石稀有,无论在凡间还是仙界,都是人人竞逐的珍宝。富贵险中求,商贩运来无数未拆破的原石,搭建起“赌石”会场,二人也披着斗蓬混入其中。

晏闻韶扯过少女,用纨绔子弟般的轻佻嗓音道:“想要什么便直说,阿兄都给你买。”

叶流光一阵鸡皮疙瘩:“你鬼上身了?”

晏闻韶低声:“你若不想被人盯上,最好配合我。”

到了黑市的凡人少女,不是赌资便是玩物,逛过一圈,缺只胳膊断条腿也不足为奇。

他考虑周全,叶流光不觉心头微暖,调侃道:“乱认亲你妹妹不会生气?”

“我只有同父异母的两个少弟。”晏闻韶闲闲应声,“未来还会收留两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怎么知道的?”

“算的。”

他声音轻,叶流光不自主越挨越近:“你偷窥天命就为算这些无聊的东西?”

“生死之事变数甚多,旁人又与我无关。”

“那你还在凡间乱逛什么?”

“消磨岁月而已。”

口气活像个老头,叶流光不禁好奇:“嗳,你到底多大年纪了?”

“约莫二百个年头吧。”

叶流光仰头打趣:“比我大几十轮还好意思认妹妹,脸皮这么厚,天雷不劈你劈谁?”

晏闻韶笑而不答,两片薄唇微弯,棱角分明的下颌也变得柔和起来,眉眼在兜帽下半遮半现,像山石中暗藏的润玉明珠。

叶流光后退两步,快速定了定心。

虽然容颜相仿,细看去却和阿爹一点都不一样。生得这副芳心纵火的模样,难怪天道要阻止他干涉凡间。

赌石之事,一刀穷,一刀富,围观过数场倾家荡产和刹那富贵的闹剧,晏闻韶从容开口:“你去挑几块原石。”

叶流光小声提醒:“大仙,我身上的盘缠连本金都付不起。”

晏闻韶轻描淡写说着:“不过走个过场,顺便试试你的气运。”

“我手气差怎么办?”

“无妨,我兜底。”

他这般说,叶流光便知已有对策,故作大款,随意点了几块原石。

侍女上前破开,惊叹:“姑娘好时运!”

叶流光凑上去,只见暗红的一团,并不像玉石:“这是什么?”

旁边人插道:“不识货,这紫金砂可是炼丹的好材料,近日市面上流行的易容丹就是由它所制,仅需一颗能够脱胎换骨,彻底改易容颜。”

另一人开口:“那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凡人吃了至少折寿十年啊。”

那人继续道:“有舍才有得嘛,据说二十年前女帝叶娆的王夫就是靠这个才博得圣心,不然平民出身的翰林学士怎么可能入得了陈国第一美人的眼?”

叶流光一惊,还要追问时被晏闻韶按住,急问:“他说的是我爹吗?”

“待入陈宫再查不迟,暂勿节外生枝。”晏闻韶安慰她,心中却也错愕不已。

刘修不惜折命也要服下易容丹,变作与自己相似的容颜迷惑叶娆,更在叶娆昏聩之时助纣为虐,在陈国掀起血雨腥风。他是因杀业过多,心生愧悔,才带女儿离京避世的吗?

叶流光按下狐疑,很快平静下来:“好,我们先找玉石。”

晏闻韶低头看着她处变不惊的神色,暗暗纳罕:“你今年当真只有十九?”

叶流光反问:“你不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吗?怎么连我多大都算不出来?”

晏闻韶低笑一声,不再多问。

刘修将叶流光教导成如今动静皆宜的心性,也算有所弥补。

此间,侍女将原石逐一破开,所获竟都还不错,惹得旁人频频侧目,为这个凡人小姑娘的气运歆羡不已。

万众瞩目之时,另一位侍女将一只锦盒捧给晏闻韶,小声道:“公子,这是您要的东西。”

晏闻韶从斗篷里伸出手,悄然接过。

叶流光将这一串小动作看在眼里,心下了然:那盒子里,想必就是铸造玉玺所需的和氏玉璧了。

羲凰少主造访,黑市总管也闻讯而来,却在看到横陈眼前的美玉灵石时,立刻改换了奉承对象:“啊呀呀,都说‘神仙难断寸玉’,姑娘不仅容貌出众,简直比神仙还灵巧啊!您莫不是福星转世?我们这儿过几日又要进新货了,要不姑娘考虑留两天?待寻得玉石,我们主人必有重谢!”

这一开口,众人也纷纷挽留拉客,眼看人群越聚越多,叶流光推脱不了,急匆匆拣了一些赌资兑作银两,拉着晏闻韶落荒而逃,声东击西拐入一条窄巷。

人声渐渐平静,她正要出去,被晏闻韶一把按住:“巷外有人,再等等。”

巷子只一人宽,二人偏都侧身挤在一处,后腰被他稳稳托着,这般作态,活像见不得光的密会情人。感受到他异于常人的温热体温,叶流光鼻尖倏热,心头一阵怦然。

见少女呼吸急促,晏闻韶忍不住揶揄:“你还知道羞?”

叶流光不输气势:“我是替你害臊。”

晏闻韶压着笑,讪谑道:“你气运上佳,待此间事毕不如随我去趟秘境,多半能得不少法器灵石。”

“你别想诱惑我修仙。”叶流光冲他吐舌。

晏闻韶无奈:“世人趋之若鹜,你倒避之不及。”

“我也想多捞一点啊,”叶流光踮起脚尖,附耳道,“但我都看到那个总管的尖牙了,再不跑,等着他们分吃了我吗?”

她音调轻软,草木皆兵的模样尤其有趣。晏闻韶忍俊不禁:“他是石妖修成的地仙,不会害人性命。”

“那你不早说!我应该再劈几块石头的!”叶流光惋惜不已。

晏闻韶提眉:“不是对灵石没兴趣吗?”

“可以卖了买口粮啊,这样我就不用天天上山捕猎了。”叶流光瞪着他忍笑的模样,在脑内数落一通,直到危机解除才问,“景韶,你出身大户人家吗?为什么他们对你那么恭敬?”

晏闻韶大步向外走:“黄金枷锁罢了。”

叶流光扯下斗篷兜帽,把脸严严实实遮住:“切,富贵病,我才是一入宫门深似海。”

“那便随我修仙。”

“想都别想。”

晏闻韶朗笑出声,阴霾疑云驱散,连心口那昼夜不断的刺痛感都减缓不少。

她油盐不进,自己居然还像卖货郎似的逗她入道,当真是闲的。

*

玉料染色只能通过火烧,但此玉特殊,需要在丹炉中烧满百日。叶流光正担心时间来不及,晏闻韶却已不慌不忙去来丹炉,领她到野外空旷处,仰头看起夜空。

叶流光跟着他望天:“你在看什么?”

“星象。”

“炼玉是要等时机吗?”

“嗯。”

他神神秘秘,叶流光问:“你看星象能算命吗?我是什么命格?”

晏闻韶不假思索:“帝王之命。”

叶流光掩唇笑起来:“完了,那修不成仙了。”

晏闻韶抬手结起法印:“你敢违逆天命,自然能修。”

叶流光撇嘴:“少说大话了,你自己都不敢违背天命,不然怎么可能带着我上路。”

“谁说不敢?”晏闻韶轻蔑说着,漆黑的眼瞳金芒浮现,把一团赤金的火焰拢在掌心,竟牵引数道星光汇入丹炉。

三尺青锋铮然出鞘,随星辉画出巨大的流金法阵,阵心丹炉稳稳腾起,周遭灼火飞速旋转,天地景象也跟着扭曲起来。发髻吹散,风声迷得叶流光睁不开眼,好像置身狂澜波涌之中,却听青年依旧是那副处变不惊的嗓音:“待十二时辰后取就行。”

天河、剑影、丹炉列为一线,叶流光看着半空中被灵光环绕的身影,愣愣道:“景韶,我终于相信你是仙人了。”

见他踏着星屑潇洒落地,她突然反应过来什么:“等等,你既然认识有玉的人,为什么还要我去玉市问东问西?”

晏闻韶在周围设下结界:“我不喜欠人情。”

叶流光皱眉:“你答应了黑市什么条件?”

“黑市主人借我一块和氏玉璧,一只丹炉,几张阵符,回头我替她找情人的转世。”

“又要干涉凡间,你不怕再雷劈?”

晏闻韶笑着不答,疾风吹得他的衣袂猎猎作响,不知是消耗太多功力还是什么缘故,星火映衬下,连那轮廓硬朗的容颜连都柔和了几分。

叶流光心尖一颤,微偏过视线,欲盖弥彰地拢着鬓发:“景韶,你算得出陈都现在怎么样了吗?”

晏闻韶早已打探过:“摄政王扶持了叶氏傀儡皇帝上台,虽然一手遮天,但朝中不至大乱。”

“百姓们呢?”

“比叶娆当政时好些。”

叶流光为难道:“那我回去夺权不就是添乱吗?”

晏闻韶淡然开口:“若你不参与,一年后,随着假玉玺被揭发,摄政王遭众人弹劾,外戚争权,内臣篡政,必将引发珩洲四国之乱。”

叶流光指了指半空中的丹炉:“可那个玉玺也是假货,真的已经被鸡吃了。”

晏闻韶不自然轻咳一声,偏头看她:“重要的不在玉玺,而在于你是真的叶氏血脉。”

他语气微妙,叶流光也不知到底靠不靠谱,干脆转了话题:“景韶,我爹是因为吃了易容丹才被我娘看中的吗?如果真是这样,我娘会不会……”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对你有意思?”

晏闻韶揉着心口,嗤道:“依我看,叶娆是想假借我的名号混入仙门。”

“真的?”

“猜的。”

叶流光察觉他在敷衍,有些不悦:“我娘是怎么死的?”

“到了陈宫自然就清楚了。”

“故弄玄虚。”叶流光往地上一坐,托腮道,“还不如你假扮我爹送我回去呢。”

晏闻韶似是认真考虑了一下:“刘翰林误入灵山,受仙人点化,送女归国开创盛世,自己则驾鹤而去——倒是个不错的民间传说。”

叶流光比着手势喊停:“停停停,再编又要打雷了!”

火星噼啪明灭,少女见识过神仙异术,不仅未改初心,待他依旧毫无拘束。

晏闻韶突然觉得,浪费几缕羲凰元火走这一遭,也不算亏。

*

守丹炉无聊至极,叶流光又是需要一日三餐的凡人,歇过一夜就要去城中寻些吃食。临走前,晏闻韶道:“伸手。”

叶流光与他十指相扣,随着一阵燃灼痛感,掌心被烙上一枚金凤印记。

她眨眨眼:“这是什么?”

晏闻韶捻着指腹:“标记。”

“我丢了你会来找我?”

“此印名为涅槃刺,你若敢逃走,便会**而亡。”

——合着是把她当奴隶处置呢!

叶流光震怒不已,却不知涅槃刺的反噬已被他渡去大半,于凡人不仅有护体之用,更能够巩固魂魄。

少女一离开,周遭便寂寞下来,晏闻韶趁此机会入定疗伤,再睁眼时已是次日傍晚。他看着踏着夕光向自己而来的倩影,一时有些恍然。

明明只是无限江山里的一介微尘,那双秋水瞳仁中怎会有那样灼人的星芒?

叶流光快步走到他身边,打开食盒,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浓汤:“我感觉你的手好像变凉了,就炖了碗土鸡汤给你暖暖身子。”

炖什么不好,偏偏是土鸡汤。

晏闻韶沉默着接过,又她絮絮道:“我照顾阿爹和吴嬷嬷时就习惯炖汤了,你吃凡人的食物不会出问题吧?吃不了千万别勉强,不用给我留面子……哎,你慢点喝!”

正说着,晏闻韶已将热汤饮尽。

除了茶与酒,他很少贪恋凡间食物,这汤虽然不能补益,但心口竟真觉回暖了不少。

触动间,叶流光突然道:“我中午在树下打了个盹,你猜我梦到了什么?”

不知何时起,晏闻韶开始不自主配合她的闲聊:“什么?”

“我梦到那只山鸡了。”叶流光眉眼弯弯,“它吃了我的玉玺就成了凤凰,一路飞到天宫去了。”

晏闻韶气息一乱,被噎得差点灵气逆流。

种下涅槃刺,她梦到自己的元身,也是正常。

叶流光见他又咳嗽起来,担忧问:“你伤得很重吗?”

晏闻韶边掐诀调理边道:“我既答应送你去陈都,自会护你周全。”

叶流光却压下眉尖:“你不要和姑娘讲这种不清不楚的话。”

晏闻韶不解看她。

叶流光郑重道:“我一个人也可以回陈都,不需要依靠任何人,你说这种话,别人容易误会,自己也会有负担。你既然什么都不牵不念,就不要胡乱许诺别人。”

明明弱小无依,却比仙门女子还要坚强。

晏闻韶敛下心绪,起身收起玉:“走吧。”

叶流光跟在他身后,片刻后道:“你觉不觉得这地方越来越冷了?”

盛夏时节的凡间郊外,无论如何都不该令人脊骨生寒。

晏闻韶也警惕起来,回身牵过她:“跟紧我。”

迷雾围拢过来,光线也越来越暗,明明不是第一次手牵手,叶流光被他暖乎乎的手拉着,却只觉一阵阵别扭。

明明他才是伤员,这副一心保护她的架势是怎么回事?

晏闻韶静静踱步,神色镇定且专注,忽把叶流光往身后一掩,符纸燃灭,唤出一道无形的风盾。

他凝神观察片刻,双指往虚空中一刺,单手按上剑格:“赤燚,你我之间没必要躲躲藏藏。”

风刃把雾影逆推回去,障眼法破除,眼前变作一片混沌:“哈哈哈哈~”

低哑的笑声在乱雪间荡开,赤烟凝作人身蛇尾的男子虚影:“晏少主,凡人的心魔咒不好受吧?这霜雪阵与羲凰血脉相克,把那气运不凡的小丫头交出来,我饶你不死。”

晏闻韶打散虚影,轻嗤:“我尚未去寻漏网之鱼,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赤燚是前一阵被他捣毁的魔窟的首领,若非被叶娆请来的天罚妨碍,他早该将这些妖魔鬼怪清扫干净。

正欲拔剑,身后叶流光忽感到一阵灼痛:“好烫!”

晏闻韶动作一顿。

若今日只他一人,大可毫无顾忌破阵,但眼下身边还带着凡人,一旦动用羲凰心法,叶流光便会即刻化作灰飞。

邪阵要破,偏还要保凡人无恙,这是羲凰大公子两百年生涯里从未遭遇过的两难境地。

少女也猜到他所想,忙道:“斩妖除魔要紧,你不必顾忌我。”

怎么可能不顾忌?叶流光若出了事,他当真要被叶娆咒死。

风雪密集而来,炎凉相撞,情势已经不容他犹豫。

叶流光打着颤,几乎站不住脚,还是努力冷静下来:“景韶,是不是我连累你了?”

“知道就好。”晏闻韶气急败坏收起剑,把她拦腰搂过。

对上那全金的瞳孔,叶流光下意识瑟缩:“你干嘛?”

不会是要拿她当肉盾吧?

雪落白衣,晏闻韶指尖点血按在她唇上,用含着腥气的嗓音念出一串上古禁咒。

“叶流光。”他俯下身,贴着她耳畔警告,“今日所见,往后若敢透露一个字,我定不饶你。”

随着法咒绽放灵光,青年竟化作一只金羽熠熠的巨大凤凰,瑞羽上流动七色纹彩,睥睨间尽是昂然威势。

“鸡……”叶流光还未说出口,便被他叼着,有些粗暴地甩到了脊背上,金翅一展,凌空而起。

炎火冲破雪雾,叶流光趴在凤背上,许久才适应颠簸,捂着怦怦直跳的心口,小声问:“景韶,我是叶流光,你没了人样还认得我吧?”

“你到底是什么品种的鸡,怎么还能变大变小?”

“还有,玉玺是什么味道啊?”

凤凰低鸣一声,似是在威胁:如果不把这些屁话烂在肚子里,现在就让她好看。

“……哦。”

阵法把时空拉得极长,光影急速流动,眼看冰凌在羽翅上划下一道道伤痕,叶流光又急又怕:“你还撑得住吗?”

话语间,金凤突然消失,叶流光一头栽落进球形结界之中,翻过身时已见晏闻韶变回人形,一手执剑,一手食指比在唇上,作了个嘘声的动作,转身消失在云雾里。

另一边,冰壁被剑光斩开一道道皲裂痕迹,赤燚慌忙抵挡,但哪里是炎离赤火心诀的对手,半炷香后就被制服在地。

晏闻韶白衣濡血,眸光含笑:“想要赤虺活还是自己活?”

赤燚捂着伤口:“你什么意思?”

晏闻韶剑锋微偏,轻飘飘道:“腾蛇族盯了赤虺族很久吧?我若破了赤虺的护山大阵,你们一族会如何呢?”

羲凰大公子身着霜白衣,腰佩无名剑,一向是万事不挂心的无事闲人,然而一旦拔剑,便是只胜无负,且必要加倍偿还。

他是在让他选,是即刻就戮还是等着灭族。

情势逆转,赤燚忙变了口气:“咱们都是老交情了,我不过一时冲动,晏少主何至这么严肃?讲和不好?”

晏闻韶眯眼:“你不如去黄泉之下,问问那些枉死的百姓,愿不愿讲和?”

“凡人也算个东西?”赤燚看向远处结界内东张西望的少女,赔笑,“您金尊玉贵,何必为一个小丫头东奔西走?不如抓去挡天劫,早日逍遥快活……”

话未说完就被掀翻在地,灼焰烧到眼前,赤燚不由心慌:“我族先祖乃上古邪神的肱骨之臣,当真以为会怕你?”

“你亲口承认就好,”晏闻韶弯唇,“我只需把留影珠散出去,仙门自会替天行道。”

赤燚想不到他竟敢借刀杀人,怒不择言道:“晏闻韶你个禽畜!”

“禽畜”二字入耳,处变不惊的笑意陡然僵住。

妖族之间盟俦多变,即使有纷争,也往往互相留一线,不会赶尽杀绝。赤燚临死都没想通,那天晏闻韶为什么突然就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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